别烦米妮

白日花火

翔霖 OOC私设 勿上升真人 

非典型未来文学/伪现实/海港

全文26k+

 


临近港口的居民宅,白色石灰裹的墙皮因为海风腐蚀凸起小包,从中间破烂出几道口子然后一块一块掉落。巷子里堆着破旧物品,纸盒子受潮软软地趴在地上,布满霉斑的木板从墙壁边上缓缓滑下来,不只是青苔,蓝色排水管渗水滴落的角落也长出蘑菇。

 

严浩翔一脚踹开围上来的混混,拉起贺峻霖的手就跑,跑过三两楼房和电线杆子,差点撞翻路边停成一排的摩托车,然后拐进了木板挡住路的巷子里。两个人没停下来,直接跳起来越过去,贺峻霖踩在蘸水的青苔上面,一个酿跄,鞋掉了一只。

 

“等会儿,鞋。”贺峻霖回头。

严浩翔抓住他,不要了。

 

贺峻霖骂道这是他最后一双鞋,要跳回去捡,还没再次越过木板,好几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堵住巷口。带头的瘦子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指着他们骂不干不净的话,手里握着一根半臂长的铁棍,敲得墙壁震动又掉下好几块湿答答的墙皮。

 

贺峻霖捡起地上一个石头往瘦子脸上一砸,不要鞋了,转身推着严浩翔再次没命地跑起来。

 

两个人穿梭在滴水的巷子中间,风从东边吹过来正好直直灌进巷子里,他们迎着风跑,看见落日挂在海上。楼房之间发出呜呜响声,长满霉的木板和满地青苔让贺峻霖丢了一只鞋,但也公道地挡住后面人的去路。

 

他们一直跑到港口,坐上一只小渔船,船上的人问去哪里,严浩翔喘着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塞到他衬衫前的口袋里,说,开去河东。贺峻霖比严浩翔喘得更厉害,却重重地拍了一下严浩翔的背,“你给那么多干嘛?”然后又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二十块钱,把那张咸菜一样的五十换了回来。船老板把二十块钱收进口袋里,笑得憨厚对贺峻霖说,这个小仔不会坐船,然后他摇下了船橹。贺峻霖笑了笑没说话,跟严浩翔一起坐到了船头。

 

落日把海面照成橘黄色。

跨海几千米的高架铁轨把城镇和大海利落地分开,海又把城镇和城镇切成干脆的两块,一边是时代硕大的果实上盘城路一圈一圈地堆叠,堆成地上2063的巴别塔,堆成地下紫禁城的复兴;另边是历史落满灰尘的遗物,那是南边海上真正的紫禁城,实打实的诺亚方舟,巨柱嵌进海底,时代老早地就没了。

 

严浩翔的手指划过水面,把金灿灿的余晖倒影搅成一团,然后毫不在意地甩甩手。贺峻霖看着手里的五十块钱,不在乎它是不是会更皱巴一点了,索性把他揉成团,朝严浩翔喊了一声然后扔过去。严浩翔反应快接住了,说,你这样扔掉进海里怎么办。

 

贺峻霖笑了,“你刚给钱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是丢进海里啊?”

 

小船载着家道中落的小少爷在水里荡出一条尾巴,严浩翔把钱塞回自己口袋,感受着两边的房子缓慢倒退而自己向前。船老板说的对,他不会坐船,也没有坐过船,海的那一头坐什么的都有,坐船是什么古董一样的事情,他如今倒是新鲜了一回,船轻轻地晃荡让他感觉坐在棉花上。

而对贺峻霖呢,海的这一头,船只比海里的鱼少那么一点点。一条内河之隔的河东跟河西,两点一线他不知道走过多少遍,数不清也没必要去数。他从小在船上大的,这片海,风浪家常便饭,偶有今天一样的好天气让人愉快一些,其余的他怎么也不会把木板想成棉花。

 

贺峻霖看严浩翔玩水,又不免想起严浩翔刚到这里的时候,贺峻霖替他套着枕头随口一问:

你来这儿干嘛?

 

 

 

一个月前,严浩翔走出机场打了辆黄牛车,说去河东,结果司机不知道为什么把他载到了河西。他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河西的住宅好多是空房,墙皮没一块好地方,有些房子还缺角。他找了个宾馆,打算休息一晚去找人,结果隔音不好吵得他一晚上没睡着,心想着他爸让他投奔的亲戚怎么住这样的地方。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走了一下午也没找到要找的地方,找得累了,慢下来边走着边看手机,想买瓶水又走出去好远也找不到一个便利店。刚停下来想在树墩子上坐一下,还没靠近就被一个小孩冲过来撞到。小孩是个女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皮肤被海边的太阳晒得黝黑,瘦瘦小小,撞人却很厉害,严浩翔倒在地上,还没看清楚人长什么样子,就听见两句大声的对不起,抬起头人家已经跑没影了。

 

晚上再回到宾馆,睡前一抓衣服口袋,发现钱包丢了,严浩翔才反应过来那小孩原来是个扒手。他的钱包里面没多少钱,但是有他的身份证和家里人的照片。他得找那个女孩子,第三天他又回去那条路上,可是他连昨天的树墩子都找不到了。

 

下午两三点的日光晃得人昏昏欲睡,严浩翔抬头就发晕,他耳边响起不太清晰的爆炸声,眯眼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居然有人在放烟花,炸开红一朵青一朵,还看不清就消失在空气里。日光毫不留情地刺在老旧住宅斑驳的墙壁上,连同湿漉漉的绿植和霉菌,难堪又壮观地展露在光明之中。严浩翔那时候还不太明白,像这样日晒雨淋之后的破败和坦率难得,消失的亚特兰蒂斯一样安静,一辈子只见一次,却要用一生去记得。

 

他现在只想找回他的身份证和照片,然后心里暗骂怎么那女孩小小年纪不学好。命运在这一刻偏向了他,他这么想着居然真的看见了那个女孩子,她从矮楼里面出来,又马上拐进了另一条巷子。严浩翔去追,也拐进那条巷子,然后跑到马路上,迎面开来一辆小电驴,他来不及闪开,来人来不及刹车,就这样撞到了一起。

 

骑车的人从车上摔出去,小电驴的车头失重挂在地上急鸣,那人摔得发昏,被车鸣吵得头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过去拔掉了钥匙。严浩翔滚得四仰八叉,手肘和膝盖破了,伤口黏成一片猩红,他从地上爬起来,好痛。

 

有人比他更痛。严浩翔抬头,看见那个人满头是血的向他走过来。

 


 

“那天我要是开得再快一点,我们就都死了。”贺峻霖站在严浩翔旁边,两个人在等店家宰鱼,他们选中的那条活泼过头,在砧板上跳来跳去,店家按住鱼尾巴一刀把鱼头剁开,鱼鳞刮得飞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后撤了撤,贺峻霖指着鱼说,“跟它一样。”

 

严浩翔想,那天他只是擦破了皮,伤口大了一点,倒是后来贺峻霖满头血地到了医院,检查出脑震荡。鱼鳞毫无秩序地飞到他们脚边,他拉着贺峻霖又往后退了一点,问他:“你头还晕不晕?”

 

还好吧,贺峻霖回答。他的目光往下,看了看一只穿着布鞋的脚,一只穿着大塑料靴子的脚,又说:“好无语,还不如让我光脚回去。”

 

贺峻霖丢了鞋光着一只脚跑了好久,跑到港口袜子也跑破了,脚上都是泥巴和红色的细痕,上船后严浩翔看见船舱外面多出来两双雨靴,于是问船老板借了一只,说多几天还回去,船老板答应了,他就拿着大靴子死缠烂打地让贺峻霖穿上。

 

“去买鞋吧。”严浩翔看了看大雨靴,笑了两声,换来贺峻霖的白眼。

 

拿了鱼以后两人又去批发市场看鞋,贺峻霖挑了一双跟之前一模一样的,然后赶紧脱掉了靴子,出市场后又在路边买了一些菜。贺峻霖提着靴子,严浩翔拿着鱼和菜,回到家已经过八点了。开了门打开灯,一个小女孩睡在小客厅的沙发上,贺峻霖换了拖鞋走过去替她盖上衣服,小女孩被扰醒过来说:“小贺哥,你回来了,我好饿。”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煮饭。”贺峻霖揉揉她的头。

 

严浩翔把菜拿进厨房,开了水龙头准备淘米,贺峻霖也走进来,厨房那么一小点,站两个人就转不过身。贺峻霖拿了两个盆,一个递给严浩翔,一个留给自己洗菜,水龙头扭不紧,关了以后还一滴一滴往满了的盆里漏,多出的就这么在边缘溢出来。两个人挤在坏掉的的水龙头前各做各的事情。贺峻霖这几年开始在河东住,河东赶不上海的那头,但开发比河西还是要好得多,然而这一栋便宜房子的隔音却不比河西的破宾馆好哪里去,小区的房东为了赚多一点钱,违章把房子拆成几间当成短租房出租,他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厨房上面正对着二楼常规住户的客厅,此刻透过墙板传来电视机的响声,暑假,播的不知道哪个电视剧。

 

严浩翔把菜放进锅里,菜叶上的水珠在热油里滚得噼里啪啦,冒出一团一团的白烟往屋子里窜,贺峻霖赶紧关上厨房门又打开玻璃窗,拿起煤气炉上面的几张传单开始往外扇风,他每次去超市买菜就有人在门口发传单,对他没有用处他也不拒绝,接过了就随手塞进袋子里,拿回来又总忘了丢,久了就慢慢在厨房的煤气炉上堆了一小叠。做鱼的时候淋辣椒油,呛得两个人直咳嗽,把眼泪熏出来了,调成小火跑出去客厅喘气,回来一翻面,鱼皮跟锅底扒拉在一起,还是糊了。

 

“哎,下次就不要买鱼了嘛。”严浩翔把烧焦的一面倒过去放在盘子里,这样就只看见白色的肉。

贺峻霖说,可是这里鱼最便宜。

他往白色的鱼肉那面淋上调好的酱油和葱花,双手拍了拍,对严浩翔说:“不要灰心嘛,做多几次就会了。”

 

快九点他们终于吃上了饭。严浩翔看着小女孩就着糊了的鱼吃了两碗饭,他给她夹鱼肉还要把鱼刺先挑出来,怕她吃太快哽住喉咙。而一个月前他站在太阳底下,只觉得她不学好偷人钱包。

 

 

 

那天太阳下山后他的脑袋不发晕了,河西简陋的诊所里,医生帮他包扎好了伤口,严浩翔坐在白条板凳上,望着门口深蓝的夜,觉得这里的星星倒是很亮。换成贺峻霖发晕,诊所医生说他脑震荡,最好去东边的大医院拍个片子。出了诊所两个人走在街上,贺峻霖推着摔坏的小电驴到一家维修行,跟老板说了几句把车放了就走了,严浩翔听医生说他脑震荡,自己也不走就一直跟着他。贺峻霖没说什么,就让他这样跟着,走到一家大排档前面突然停下来问吃不吃东西,严浩翔也饿了一天,于是点点头。

 

吃完饭严浩翔给贺峻霖钱,贺峻霖说算了,当是今天撞到他的赔偿。严浩翔心想好像是我撞的你,但又把话咽了回去,两个人坐着不动,人吃饱了就不想动。隔壁桌子的人用牙咬掉的青色玻璃酒瓶盖子,啪地一声磕在没刷平的水泥地上,可怜兮兮地滚到贺峻霖脚边。

 

贺峻霖这两天一直在烦下学期的学费,他烦骑小电驴送快递尚不足以补上学费的缺口,他又烦要去哪里多找一份他可以做的兼职。小电驴是港口老爷子借他的,今天他撞到严浩翔,车子摔坏了,送去修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他也没来得及跟老爷子讲。

 

老爷子,老爷子。想到老爷子,就又连着想起更多。贺峻霖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发呆,他的思绪做成揉不开的面团,一烙就是整个生命。

 

他认识老爷子是在港口的旧工厂,老爷子的爱人已去,没有小孩。旧工厂收留很多人,贺峻霖刚从老家来的时候也住那,他那么小就见不到爸爸,同一起打鱼的见他妈妈单着,问他爸爸去哪里了。他妈妈不说话,贺峻霖装作听不见,他妈妈难受,那他也要难受。

 

后来从江苏来了一个阿姨,温温柔柔带着一个小女儿,小贺峻霖四五岁,也见不到爸爸。她妈妈叫她囡囡,贺峻霖小时候以为囡囡是她的名字,于是也跟着叫,后来才知道不是,却也懒得改了。又大了一点,他妈妈跟囡囡的妈妈去外地踩缝纫机,比在这里打鱼要赚得多,一个月能寄好几千块钱回来,贺峻霖在河东上学,就用这钱生活。那时候河东开发了,他在那里念书,上完课就坐船回来,和囡囡,和老爷子,三个人一起搭伙吃饭,没有家的人,变成了大家。

 

多几年,囡囡的妈妈回来一趟,囡囡在河东上学,要给囡囡办户口。贺峻霖问他妈妈怎么没回来。江苏阿姨把他叫来跟前,就像电视评书里面那样讲别人家的故事,他妈妈在外地遇到了好男人,跟着他过幸福日子去了。江苏阿姨给他一个白信封,里面是她妈妈留的钱,小两万,她说着他好小孩。贺峻霖捏着信封,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呆站着,他还没哭,江苏阿姨倒是先哭出来。办完户口以后江苏阿姨又回去继续踩缝纫机,贺峻霖打电话给他妈妈,没再通过。


半年后贺峻霖刚上高中,不是那种有宿舍的学校,只好在河东租短租房,有时周末回河西。一天外地的工友打电话来,说江苏阿姨不在了,囡囡拿着手机,她瘦瘦小小,手机顶她半边脸大,对着电话那头说一句知道了。

 

江苏阿姨的遗体在外地火化,老爷子带着贺峻霖和囡囡坐了十几小时的大巴接江苏阿姨回家。

囡囡坐在靠窗抱着她妈妈的骨灰盆,对旁边的贺峻霖说:“爸爸说他会死,然后他死了,妈妈说她也会死,她也死了。”

 

贺峻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囡囡说:“爸爸妈妈都生病了,艾滋病,比别人快死好多。”

她终于哭了,“小贺哥哥,我想妈妈。”

 

 

 

贺峻霖撞了头,摔了车,从诊所出来,发着愣走了很远。难看的丑屋掩在黑色的夜里,往事见缝插针,藤蔓一样爬上他,像生命尽头的走马灯飞地从眼前掠过,明明他才十七岁,人生还有好长好长,大把大把可叹河啊河,海啊海,人生啊,人生。

 

十七年来他没有走出两岸去别的地方看一看,贺峻霖在这里长大,一条长长的内河把城镇分成了东西两边,通向了大海。他在东西两边来回奔跑,在河海上漂流。俗语念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好不容易从河西跑到了河东。念了书以后他知道,三十年怎么会只有河东跟河西,书上教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再南也在他的北边,那一枝春天到底跟他曾经度过的那些有什么不同,他想知道,江苏阿姨生命里最后一枝春天,还有让他始终没法儿释怀的拐跑他妈妈的那一枝春天,跟他曾经度过的有什么不同,他想知道。

 

港口夜晚的风吹进大排档门口油腻腻的伞里,吹得露天厨房炒菜的烟变成长长的一丝,好像银线一样接上天的顶部。贺峻霖坐在红色的塑料板凳上,夏夜的风本事多大,万千心事翻涌,一吹却把他吹得心里没有什么东西了。

 

严浩翔看贺峻霖一路不说话,吃倒是吃得很足,也就不那么担心。今天他没追到那个女孩子,不免又要再来一趟,这时候想起来问问贺峻霖,刚要开口,贺峻霖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搞得他也跟着站起,回头望去,就这么看见偷他钱包的女孩从街道拐角跑出来。

 

她后面追着个寸头的瘦子,瘦子后面又跟着两个人。贺峻霖抡起隔壁桌喝空的酒瓶子就往外一砸,把那烂醉的人吓了个清醒,把严浩翔也吓了一跳。酒瓶稳稳地砸在瘦子脚边,溅起玻璃碎子划破他的脸,一句脏话。小女孩跑过来,躲在贺峻霖后面。

 

“他干嘛追你?”贺峻霖护着小女孩问。

小女孩拽着贺峻霖的衣角,喘着气答非所问说:“小贺哥,我打不过这么多人。”

 

港口的小孩都是打架大的。

 

小女孩见他没回答,又说,我把你的项链偷回来了。

 

往事随风,可以安宁,然而,然而。贺峻霖心中叹了口气,觉得人生好没意思,人走了要留纪念,可是纪念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一想起就要伤心,忘也忘不了,丢也丢不掉,为此僵持。人生好没意思,现在他拥有的东西里面,属他妈妈留的这条项链最没意思。

 

瘦子抹掉血痕捡起地上的酒瓶子碎片骂着走过来,贺峻霖不想打架,他看了眼严浩翔,一副莫名的样子。他低头对女孩说,囡囡,去那个哥哥那里。囡囡看了一眼严浩翔,摇头。贺峻霖觉得好笑,小孩子里面属囡囡最可爱,刀子在眼前还可以这样不知死活地可爱。

 

不想打架也还是打了,囡囡被贺峻霖丢到严浩翔怀里,严浩翔又把囡囡拎到树后面叫她躲着,囡囡不要,跑出来用油嗒嗒的不锈钢盘子砸人,大排档的桌板被掀翻,塑料凳子砸得变形,酒醉的人吓得跑了,贺峻霖边打边想,又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不知道几几年海水淹掉了大陆,把土地分成了海的这一头和那一头。2063不合时宜的小渔村,死皮赖脸地分得了这个繁华年代的一席地,看着漂亮的波涛和月亮,快活在海的这一边。一条长长的内河又把这头的城镇分成东西两边,严浩翔来到这里的西边,多少年了,只剩平凡和琐碎的时间里,独独今夜碎了一地酒瓶子,碎了一地伤心事,让海两头的两个人,从对方的萍水相逢里逃了出来。

 

 

 

贺峻霖早上八点起来了,他越过严浩翔爬出来小沙发床,心想这人长成这样睡觉怎么这么不会,腿喜欢搭着别人。看看囡囡,果然又把被子踹到地上,他又过去捡起来给她盖好。旧工厂好多人早起来了,打鱼的打鱼,做事的做事,贺峻霖出了房间把门关好,老爷子在一楼听见声音,抬头看贺峻霖醒了,就招呼他吃早餐。

 

贺峻霖刷了牙又挤了一点牙膏在手上,把银项链揉在手上搓了搓,洗干净以后又变成新的一样。他把项链揣回兜里,心情不好的时候觉得没了就没了,现在清醒过来,又觉得还是很重要的,人生有用没有的纪念那么多,命里有时终须有,跟老爷子那块破表一样。他边吃着早餐边把衣袖子卷得老高,老爷子拿跌打酒帮他揉胳膊,问他怎么又打架去了。

 

贺峻霖昨天也这么问囡囡,怎么又去招惹他们。

 

贺峻霖和囡囡从小不被欺负,因为有人欺负他们就肯定会被还回去。贺峻霖打架厉害,囡囡跟着他也变得厉害,米厂的寸头瘦子跟他们等大,同是在海港生长,却长成了两种人。囡囡看他们欺负人,总是不说二话就出手,贺峻霖不能看着她一个人吃亏,就也要出手,两兄妹就这样从小打到大。

 

囡囡气呼呼地说,他们拿你的项链要去卖掉。

 

贺峻霖又开始头痛,不知道是摔得还是气得。前段时候他送快递不小心把项链丢在米厂附近,好死不死被那些人捡了,贺峻霖去找他们不给还,要拿钱来赎。刚好碰上最忙的几天,没时间去解决,大概等了几天没等到贺峻霖人来,就拿去当铺要当掉。囡囡刚好去金银铺送鱼,看见他们,说不许卖,对着其中一个人的鼻子就是一拳,打出了鼻血。寸头瘦子一上火对着囡囡就要动手,金银铺的老板挡住他,说他最恨打女人和小孩的男人,寸头瘦子要打囡囡,刚好三样都占了。老板是个凶狠的,老爷子跟贺峻霖说过他,小时候他和他妈妈被家里老子打得要死,后来逃出来了。寸头瘦子不敢招惹,对囡囡说要就拿钱来换,拿着项链就跑了。

 

囡囡走在路上郁闷,刚好碰见穿得干干净净的严浩翔,河西的小孩没有那么好的衣服穿,囡囡一看他就不是本地人。她看严浩翔迷茫地走在路上,掏出钱包又放回去。她想了想项链,想了想贺峻霖的妈妈,又想了想贺峻霖,接妈妈回家那天在大巴上,小贺哥哥说,你爸爸妈妈会保佑你健健康康的,快快乐乐的,他们那么爱你,即使不在了,也还是会那么爱你。

 

她总是想自己有多幸福啊。

 

小时候在孤儿院被爸爸妈妈捡了,爸爸妈妈问自己:“我们没有很多的钱,但是我们很喜欢你,你愿意当我们的女儿吗?”后来爸爸才当了一年她的爸爸就去世了,妈妈带她来到河西,遇到老爷子,遇到贺峻霖和他妈妈。大家都很喜欢她,她本来是那么孤孤单单的一个,可是那么多人,给了她那么多爱。

 

小贺哥哥的妈妈不回来了,现在她的妈妈也不回来了,她哭得稀里哗啦,听见贺峻霖说,没关系,我还会一直陪着你。

 

囡囡站在街边,幸福和难过那么均等地放在天平两头,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没本事把它挑翻。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看着尚不相识的严浩翔,心里说对不起,好看哥哥,我把项链骗回来就把钱包还你。

 

眼泪和委屈又复刻了,三个人站在电线杆子下面,严浩翔看着囡囡,刚刚打架被踹了肚子她都没哭,这会儿却好伤心地哭起来。他蹲下来跟她说没关系,你别哭了。囡囡越哭越厉害,说我会把你的钱包还给你的。严浩翔不知道要安慰什么,只好一直说没关系,没关系。

贺峻霖看不得囡囡哭,懊恼自己刚才不该凶。囡囡是个好小孩,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贺峻霖也蹲下来,说:“这个哥哥说没关系了,不哭了,回去给你煲绿豆汤喝,好不好。”

 

天太晚严浩翔回不去河东,就跟着一起回了旧工厂,到的时候工厂人都睡得差不多了。囡囡哭累了睡过去,贺峻霖把她放在床上,然后把绿豆泡在水里放在窗台,最后打开小沙发床,跟严浩翔说,工厂人多,没别的房间了,我们一起睡,你将就一下。

 

 

 

“那个小孩的钱包还在米厂吗?”老爷子听贺峻霖讲完,也刚好擦好药酒,放下他的袖子。

贺峻霖点头:“他们拿走了钱包也没还项链,囡囡着急直接抢了项链就跑,等明天我去米厂一趟给他要回来。”

 

老爷子说,别打太凶。

 

贺峻霖吃了早餐一个人出门了,到大排档给老板赔钱,还帮人家买了好多东西,结束后又去维修行给了修车钱把车拿回来,忙了三四天的钱就没了。骑着车回到工厂,看见囡囡和严浩翔在平台上坐着喝绿豆汤,贺峻霖看看窗台,泡绿豆的盆不见了,他停了车问,老爷子给煲的?

 

囡囡点点头,说:“好喝的,小贺哥,我们看着煲的,没有把盐当糖,也没有放味精。”

 

老爷子坐在摇椅上扇着扇子,不理贺峻霖的笑,他不会做饭,全工厂都知道。

 

严浩翔盛了一碗给贺峻霖,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贺峻霖叫什么,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贺峻霖接过来先喝了一口,然后说,“贺峻霖。”

他奇怪怎么贺峻霖不问他,于是自己说,我叫严浩翔。

 

严浩翔没让贺峻霖顶着刚摔的脑袋和昨晚的一身伤去帮他要钱包,神仙也顶不住这么打。他回宾馆,要续住没有身份证办不了,贺峻霖说你要是受得了就先过来跟我住吧,等我把你钱包拿回来再另外找房子。他知道来错了河西,也去不了河东,拿着来时候的一些衣服和现金,就这样跟贺峻霖又回了旧工厂。

 

囡囡倒是很高兴,一口一个小严哥,带着他去岸边抓鱼,严浩翔没抓过,鱼递到他手上滑得不行,蹦跶了两下又溜走。贺峻霖说别嚯嚯他了,让严浩翔跟他去送快递。河西城村辽阔,人烟稀疏,送完一户又要好远才能送到下一户。贺峻霖和严浩翔坐在小电驴上,开得快些有了风,把他们的头发向后吹去,露出敞亮的额头。高温和蝉鸣伴着夏日的整个午后,汗浸湿了他们单薄的衣料,被风一吹飕飕得凉,严浩翔说,下一段换我开吧。

 

贺峻霖拐过一个弯,载着快递箱子的筐颠了一颠,“为什么啊?”

“你头没好,别吹风。”

贺峻霖笑了,说好。

 

在一栋厂房前停下,两个人从车上下来,人手一个纸箱送上楼去。楼不高,高楼都没人敢住,贺峻霖和严浩翔很快爬到四楼,门前放着掉色的金属杆鞋架,上面却没有两双鞋。严浩翔问是这家吗,贺峻霖点点头,于是他敲了敲门。

 

送完下了楼,换了严浩翔开车,其实他没开过这种小电动,但想应该跟单车差不多,就当单车来开,也顺利地上了路。贺峻霖拍了拍严浩翔的背,说:“还认得路吗?直接回工厂吧,剩的这些都是工厂的件。”

 

严浩翔说认得。

 

开了十分钟路过市场,贺峻霖让严浩翔停下,说去买个枕头。严浩翔问他买枕头干嘛,贺峻霖说:“给你买的啊,床那么硬睡得头不痛吗。”贺峻霖跟老板娘讲价少了十块钱,还送了个枕套,抱着枕头坐回车后面,严浩翔开得慢,回到工厂是下午五六点了。工厂的人吃大锅饭,交固定的伙食费,每间屋子轮着做,一个月轮得到两次,今天别的屋子的已经烧好了饭。吃完以后没事做,把吃饭的桌子擦干净了,囡囡做作业,贺峻霖也拿出作业来,他看了眼严浩翔,问他你没读书了吗?

 

严浩翔说当然有读。他在海那头怎么会不要上学,家人让他去河东生活一段时间,自然也找了学校,只是还没来得及去看看。他教囡囡做题目,贺峻霖看他们挺好,就顾自己了。刚好做到历史,贺峻霖念着题目自言自语说,河是海灌进来的。

 

老爷子闭着眼睛扇风,听贺峻霖念:

河是海灌进来的,

早几十年这里还叫广东。

 

 

 

严浩翔又睡了一晚硬床板,确实觉得头有些疼,第二天早上贺峻霖把枕套洗了,晒了一上午又收进来,上面都是太阳的好闻味道,贺峻霖边套枕头边问他,你来这儿干嘛。

 

来这儿干嘛。

严浩翔抓着枕套的另一头,一下子没法儿说话。

 

2063的海那头,温室多得让人落不下脚。严浩翔看电视机里面,是自己的父亲,背后是还没修完的腾龙一样的大路,一直盘到天上去。严浩翔关掉电视,没来由地心慌。海这头遍地富的,比富更富的,竭尽力气要富的,富丢了人性的。十岁那年他知道人为了宏伟,可以恶劣地隐去悲哀。十七岁了他也只能祈祷,希望父亲不要是这种。

 

严浩翔的心慌成了真,圣经里人们没建成巴别塔,如今也不会。盘去天上的路没修完,却塌下来一大片,在时代最中央,震耳发聩地没入江海。谁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呢,偷逃的材料,替换的次品,让百人性命尘埃一样,烂肉一样摔在厚实的大地上,迸溅出一朵朵糜烂的红花。他家要担责,可责任到底是谁的,谁也不知道。他就这样稀里糊涂来到海的这一头。

 

 

“严浩翔?”贺峻霖晃了晃枕头。

他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简单地说:“家里出了事情。”

贺峻霖从他手上接过枕套的边,伸了伸,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会好的。”

 

贺峻霖妈妈留的钱半年前就快没了,剩下地除了日常开销负担不起其他,这两天他除了送快递又在超市里多做了一份兼职。严浩翔等贺峻霖回来,一直过了晚上十二点,然后隔天五六点他就又出去了。他陪贺峻霖去送快递,送完以后说:“我还有点钱,不然我帮你交了算了。”搞得贺峻霖两天没和他说一句话。两三个礼拜,贺峻霖总算拼拼凑凑交上高三的学费,回去以后饭都没吃,洗了澡就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一直睡到隔天中午。严浩翔把饭菜留一份起来,贺峻霖起来直接能吃,他不叫贺峻霖,他想贺峻霖睡多一会儿,把辛苦都睡回来。


贺峻霖做梦,梦见小时候跟他妈妈去河东。那时候河东还是跟河西一样的小村镇,墙皮脱落,杂草蔓延,潮汐过来也把海岸淹得没边。后来村镇中央搞开发,在那里画了一个圆,建起高楼,再后来圆越来越大,两三年就把河东变成了跟河西不一样的地方。圆才刚开始画的时候,他还没在那里念书,十岁的贺峻霖看他妈妈指着圆里面那些刚建好不久的楼,说海的那边都是这样的楼,说完又自顾自地摇摇头,然后接着说,比这还高,比这还多。

 

他妈妈要做事,贺峻霖就在旁边的空厂草坪安安静静等。他爬上石头做的巨大柱子上,没事做就开始数鸟。数了十几只,下午就过了一半,贺峻霖不管脏地躺着,看天和高楼,他妈妈跟他说他也见过比这更高的楼的,他也是在海那头出生,可是那么小的时候怎么会有记忆,而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海这头了。十几分钟没等到下一只小鸟,阴天灰云沉沉,好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他无聊得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怎么醒的,听见旁边有声音,坐起来一看一个小孩在踢足球,把对面的墙上踢出好几道黑印。

 

那小孩看见他,就停下来,两个人看了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贺峻霖问,你喜欢踢球啊。

小孩点头,问他,你怎么在这里睡觉。

贺峻霖从柱子上跳下来,说等我妈妈下班。

球滚回那小孩脚边,他拿起来,问贺峻霖,你会踢吗?

 

贺峻霖在河西经常跟囡囡玩这个,年初是囡囡看见杂货店里摆上了,大概觉得新奇,回家跟她妈妈说要买,她妈妈觉得太贵了就没买。赶上囡囡过五岁生日,贺峻霖跟囡囡打着商量,两个人省了两个月的零花,跟老板讲了价才买到。贺峻霖跟老板说:也就我妹妹喜欢这个,不然你在河西都卖不出去。

老板看着落灰的足球,给打了个八折。

 

贺峻霖对小孩说:“我会。”

 

那小孩放过了墙壁,跟贺峻霖对踢起来。

 

黄绿的草地上两个小孩脚底跑出阵阵尘土,球比鸟更快地从一边飞到另一边,他们跑到额前头发湿了,汗流得畅快,踢得过分把球落到了后面没人的厂窗里面,又爬进去捡出来。他们一直跑到黄昏前,上帝都要窥探究竟是怎样的好,让乌压一整天的云都轻飘飘地散开口子浇下光来。

 

两个小孩累得踢不动了,躺在草地上,太阳落山前唯一的慷慨留给了他们,可是他们谁也不稀罕,贺峻霖说,太热啦。

 

那个小孩坐起来,揉了揉头发,说:“走,我请你喝水。”

 

太阳落到一半。贺峻霖和那个小孩坐在大楼前的花坛上,小孩手指着上面,说,以后你来,就按十八楼。

你家住在十八楼?贺峻霖咬着汽水吸管问。

小孩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回答:“反正你要是来找我,我就在那里。”

 

贺峻霖说好吧,然后把汽水喝到了底。他咽下气鼓鼓的汽水,想问小孩叫什么名字,从大楼的玻璃大门里走出来一个漂亮的姐姐,对着这头喊:“严浩翔!”

小孩跳下花坛,说,我姐喊我了。

贺峻霖就这样跟他说拜拜。

 

严浩翔把帘子拉了拉,日光被挡在外头,他看了一眼贺峻霖,轻轻绕过床。贺峻霖刚醒,闭着眼睛不想动,风扇对着他脑门吹,他听见严浩翔把风扇顶上的摇头开关摁下来,出了房间关上门。贺峻霖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躺着。他心想,严浩翔什么都不记得。

 

 

 

 

张爱玲讲年轻人的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这样算来,那他们的一月也抵得上十年八年。

 

暑假最后一礼拜,贺峻霖收拾自己和囡囡的东西回去河东,严浩翔跟着一起,贺峻霖才知道他要在河东上学。严浩翔没说要另外找房子的事情,贺峻霖也不问。三个人到了河东的房子,搞了一上午卫生,吃中饭的时候贺峻霖顺便算账,就这样突然想起严浩翔的钱包还没拿回来,问严浩翔怎么也不提,严浩翔说他也忘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贺峻霖让囡囡在这里等,和严浩翔又回去河西。他们去把钱包拿回来,贺峻霖还是不想打架,抢了就跑,又被追了好几条街。严浩翔拉着他的手跑出巷子,他又推着严浩翔上了船,贺峻霖丢了的那只鞋隐在木板下的阴影里,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回去找它。

 

三个人谁也不挑,烧焦的鱼还是吃了个光。轮到严浩翔洗碗,贺峻霖就叮嘱囡囡把明天要带的东西都收进书包里面,囡囡收拾完就去睡觉了。

 

江苏阿姨刚去世的时候,贺峻霖的工厂房间多搬进来一张床,两张床中间上了一道布帘子,一张自己睡,一张囡囡睡。囡囡的户口下来以后到河东念书,贺峻霖就把短租房从小间换大了一点,多出一个单独的房间给囡囡,房租也多了三百。可是现在哪里也抠不出三百来再给严浩翔空出房间,于是贺峻霖和严浩翔还是睡一张床,严浩翔说没关系,比起河西的沙发床还是好很多。贺峻霖把枕头砸他脸上故意说,不喜欢啊。严浩翔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才说不是啊。

 

贺峻霖关了床头灯睡觉,风扇呼呼地吹,月光打在床的一角,两个人背对着,不知道睡着没有。好一会儿严浩翔翻过身来,又说一遍:“没有不喜欢。”

 

严浩翔心慌,贺峻霖一句玩笑话让他心慌。

 

小时候他在河东交到了好朋友,他说,来就按十八楼。约好的那天,他坐在顶贺峻霖房子两倍大的办公室里,满心欢喜等朋友来。然后一个发疯的男人推开了门,三四个保安没拦住,男人用刀抹着他脖子,说他父亲是杀人犯,建的楼倒了,死了那么多人,里面有他的妻子和小孩。

 

他父亲海的两头到处跑,现在哪里在这里。警察来了,把男人带走,自己每天打架的姐姐过来捧着他的脸抬起来,看脖子肉还好好的,松了一口气然后骂道,都是神经病。骂那个发疯的男人,还是远在海那头的父亲,严浩翔不知道,看她吓出眼泪来,自己反倒要安慰她。

 

后来父亲回来,严浩翔偷偷问姐,那个男人怎样了。姐姐说父亲会处理好,让他不要担心。可是怎么处理呢,人命丢了又找不回来。严浩翔不敢问,他父亲也不会说。十岁的小孩做梦梦见拿刀架他脖子的男人一直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爸杀人。”他吓醒来再也睡不着,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

 

过了些天再见到贺峻霖,又坐在柱子上数鸟。严浩翔问贺峻霖那天来了没有,贺峻霖冲他挥了挥手,说:“我不够高,想按十八楼,没够着。”他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后来他和姐姐去海那头定居下来,人生越拉越长,小时候被他锁进潘多拉的魔盒里,六七年过去也没本事打开。但偶尔梦到工厂门口的那场球赛,太阳出来,他见到那个小孩,也轻悄悄地脱出身来。

 

日子一过就马上要成年,十七岁的严浩翔又来到海的这头,贺峻霖问他为什么来,他只草草一句带过,贺峻霖也就不问了。心照不宣像多年前脚边一来一回的球一样,贺峻霖最知道,人生说不清楚的事情那么多,不是件件都要搞明白。

 

严浩翔看着贺峻霖的后脑勺。从小长到大的这些年他心里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不想记得就骗自己不记得,骗自己记忆像串珠断绳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的时候,又回到海这一头遇到这个小孩,他突然觉得有一样是不能骗自己说丢掉的。他好喜欢这个小孩,小时候是觉得他球踢得好的喜欢,现在的好喜欢,又是不一样的喜欢,见不得他不开心,见不得他委屈,不想他伤心,就更怕自己说错什么惹他伤心,他却惯用笑容翻过去。可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于是只好笨拙地重复同一句话。

 

“没有不喜欢,你听见了吗。”他又笨拙地重复。

贺峻霖听见,转过身来说,知道了。

 

  

开学快一月了。囡囡做作业做得咬自己手指甲,贺峻霖赶紧把她手扯下来,没过一会儿不咬指甲了,开始咬笔头。贺峻霖生气了,说你要是再咬东西我就让严浩翔不买绿豆回来。囡囡撇撇嘴。她换牙换得晚,牙痒就想咬东西,贺峻霖拿了根筷子给她叼着。严浩翔一开门就看见囡囡叼着筷子,问贺峻霖这是干嘛呢,贺峻霖摆摆手不想说话。

 

高三学业紧,囡囡睡了以后,贺峻霖和严浩翔还在看书。两个人一人一头围着床上的小桌子做题,书乱七八糟地堆了半个床。过了半夜一点,贺峻霖打了个呵欠,严浩翔抬眼问他:“困了?要不睡吧。”贺峻霖说把这道做完,严浩翔说行。又写了一会儿,严浩翔做完了,一看贺峻霖已经趴在桌上睡过去,笔还握在手里,差最后一个小点没答。

 

严浩翔抱起贺峻霖放进被子里面,轻轻地把书和桌子收起来。关了灯后房间被窗外的夜色照得蒙蒙亮,他把风扇调了一下也睡下去,风对着吹会头痛,贺峻霖总是不听。

 

贺峻霖早就睡熟了,翻过身来靠得近了一点,手刚好碰到严浩翔的。


严浩翔手轻轻一抖,心也跟着抖起来。

 

 

日子过了中秋和国庆,过到了初冬。太忙了,贺峻霖和严浩翔忙到没时间做饭,有时候直接煮速冻或者买快餐来吃。囡囡也不要他们教她写作业了,自己拿着书琢磨,她跟贺峻霖说:“小贺哥,你自己都写不过来。”贺峻霖觉得鲁迅说得一点都不对,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现在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是一滴都挤不出来了。过中秋和国庆都没回河西,老爷子打电话来,囡囡说想他,贺峻霖说他也是,严浩翔在边上,也跟着说想。

两个哥哥忙得没边,囡囡自己学起做饭来,她之前只会煲绿豆汤,这会儿想起工厂的阿姨叔叔做西红柿炒鸡蛋,动起手来也不是太难。贺峻霖和严浩翔回到家看见桌上的菜,问她什么时候学的,囡囡说,我做完作业的时候。

 

然后就变成小的照顾大的。因为大的快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了。

 

人生实在辛苦,贺峻霖开学以后边上课边做兼职,严浩翔当然一起陪着去,周末来了多少次,他们就失去周末多少次。严浩翔在海的那头被教导生活难,勤俭对他来说就是很好的品德了,然而鸡蛋碰石头这样实打实的难在漫长的人生里面头一次落到他头上的时候,他背着发传单不小心扭了脚的贺峻霖走在黄昏的路边。

贺峻霖趴在他肩膀上,他第一次背贺峻霖,觉得贺峻霖好轻。严浩翔问,不这么辛苦行不行?贺峻霖摇摇头。

他指着海上的太阳说:“看,好漂亮。”

 

贺峻霖总是这样,一提到不想说的事情就用漂亮的东西遮盖过去,严浩翔听他继续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声音轻飘飘的,“严浩翔,你不用跟我一起辛苦的。”

 

严浩翔不紧不慢地走着,贺峻霖在他耳边说的话被他丢在了走过的路后面,他目光里是海上的太阳,照得每家每户的玻璃窗亮闪闪,照得他的眼睛也亮闪闪。

 

贺峻霖问:“怎么不说话?” 

严浩翔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他背着贺峻霖,觉得全世界在自己背上了。

 

他说:“这不是在回家吗,贺峻霖,还有两个路口就到了。”

 

 

好快就过了元旦,读书读得没日没夜的,一天起来严浩翔头沉得要命,贺峻霖注意到他不对劲,吃早饭的时候往他额头上一贴,烫得跟囡囡刚烙好的饼一样。贺峻霖无语,不舒服都不会说的。“严浩翔,你发烧了。”贺峻霖说,“今天别去了,在家休息吧。”

 

吃完早餐贺峻霖把严浩翔扶进房间让他又睡下去,给他学校打了电话,又给自己学校打了电话,也不去了。严浩翔吃了发烧的药,说他没事,睡一觉就好了。贺峻霖拿凉毛巾给他敷在额头上,过段时间又换一次,看着严浩翔一睡就睡到了中午十二点。贺峻霖喊他醒来吃点东西,摸了摸他头,烧一点没退,把人叫起来去了医院。

 

严浩翔挂上点滴还是很想睡,贺峻霖跟他说想睡就睡吧,滴完喊他醒。严浩翔点点头闭上眼睛,发烧发得晕乎乎的,一下就睡着了,头溜到贺峻霖肩膀上。贺峻霖拿了本政治小册子在看,现在搞得他翻不了页,他不敢动胳膊,怕把严浩翔弄醒。然后他索性也不要看了,把小册子放进口袋里,抬头看吊瓶,估摸着两瓶水滴完的时间,拿出手机调了个闹钟,自己也睡过去。急诊里吵得要死,不管医生还是病人的吆喝都没把他们吵醒。生活好难,两个人靠在一起,唯一一点好像偷来的时间都要给睡过去,然而对他们却是最好的奖赏了。

 

贺峻霖做梦总会梦到奇奇怪怪的事情,他睡得沉,梦里就出现刚来河西的时候的太阳,太阳总是那样明晃晃,毫无顾忌地挂天上。他梦见小时候,老爷子买点心带给他,他第一次看见老爷子的表,问他坏了怎么不丢掉,老爷子不说话。然后又梦见他妈妈给他那条项链,项链到了他手里,然后一下又不见,他沿着太阳找,好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老爷子,牵着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朝他挥手,他继续跑,就发现他妈妈在不远处站着,笑得那么开心,他一看,原来他爸爸就站在他妈妈身后。他爸爸指着太阳,贺峻霖继续跑,跑啊跑然后看见一个认不到的人,那个人坐在海上,就好像坐在镜子上,项链在他手里,被太阳映得发光。贺峻霖走过去,那个人就把项链交到他手上,贺峻霖想起来了,抓住他的手,哦,是严浩翔。

 

 

严浩翔比贺峻霖先醒来,烧退了,头也不昏了,发现自己靠着贺峻霖睡着,于是把贺峻霖的头轻轻挪开,从他肩膀上起来后又把贺峻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他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四点,又看了看吊瓶,只剩一个底了。严浩翔侧着看贺峻霖睡觉,贺峻霖的头发长长了,刺得他脖颈痒痒的。严浩翔轻轻捋了捋贺峻霖的头发,他想起前几天做梦梦见不好的事情在噩梦里挣扎着醒不过来,好不容易睡下的贺峻霖被他吓醒,他满身冷汗,贺峻霖抓着他手说没事了别怕了。

即使梦不到好多年的那个工厂门口,跟他一起踢球的小孩却总是会救他。

 

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落进透明的细管里,窗户外面冬日四点的太阳落满大地,除了土地被分成海这头那头的好几片,除了赛博世界成为现实,除了塌了一半的人类天梯至今竖在江河土地,二十一世纪过半的年代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得,太阳还是只有一个,只要太阳还是一个,就永远有勇敢。

 

没人注意医院的小角落。严浩翔轻轻俯下去,亲了亲贺峻霖的脸。

 

 

考完试终于放假了,三个人打算休息两天回河西过新年。放寒假的第一天严浩翔拉着贺峻霖去私人小影院,贺峻霖问那囡囡怎么办,严浩翔说囡囡早跟朋友出去了,下午才回来。贺峻霖纳闷:“怎么她没跟我说?”严浩翔推着他去穿鞋:“跟我说不一样吗?”

 

到地方严浩翔让贺峻霖选片子,贺峻霖问他这里要多少钱,严浩翔说反正钱交了已经退不了了。贺峻霖选了个外国电影,海报上是一艘大船在海上航行。房间不大,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电影荧幕里的船在海上行驶翻起浪声,在他们耳边一阵一阵,穿过木板,穿过钢材,敲在人心里。

 

贺峻霖选片子的时候没看电影名字,电影美到他看到最后也忘了问,一百多分钟在他和严浩翔漫长的人生里面一晃即逝,贺峻霖觉得邮轮好美,大海好美,美到他再去想美是什么,就显得太丑陋。

 

严浩翔不知道贺峻霖在想什么,电影最后播放字幕,贺峻霖突然握住他的手,问他:“严浩翔,成都是怎样的?”

 

严浩翔也扣住他的手,想了一会儿说:“很多高楼,一直高到云里。很多人,人比楼多,也很漂亮。”

 贺峻霖没说话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妈妈说我是成都出生的,可是我没有印象了。”

 

想了一会儿,严浩翔才说,“下次带你去,在重庆边上。”严浩翔想了想,补了一句,“我家在重庆。”

 贺峻霖说好。

 

电影一直放完,无数涛声海浪还有琴音,而严浩翔心里只记得一个画面了。

 贺峻霖看屏幕的眼睛亮闪闪,比电影好看得多。

 

 

从私人影院出来两个人沿着路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晃到了河东的旧货市场。旧货市场晚上热闹,店铺全亮起灯,小摊摆满两边,只留中间给人走的路,但现在是下午,只有零散的店铺开门,也没有小摊。贺峻霖之前来过几次,沙发床就是在这里买的,想着反正也没事做,就带着严浩翔去逛了逛。

 

进了一家店,门口挂着牌子写:精致物件,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老板是一个老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比工厂老爷子小点。贺峻霖和严浩翔逛了逛,看见前台木柜上刻着:买卖皆可。贺峻霖随口问,“老板,你们这都收些什么啊?”

 

老板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说:“什么都收,只要还能用的。”

 

贺峻霖走到木质柜子前面,一眼就看见上面放着一只金色的戒指。他拿起来看了看,问老板说是真的吗?

老板点头,足金的。

 

贺峻霖心想不知道哪个人遇到什么事情拿来当的。老板抬了抬老花镜,看见贺峻霖脖子上的项链,他不知道贺峻霖心里想什么,说:“早三四十年还珍贵的,现在不值钱了,应该比你脖子上的贵一点,但也贵不了多少,黄金早就不值钱了。”

 

戒指里面刻着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故事。贺峻霖把戒指放回去。

 

 

又过了一天三个人回河西,严浩翔和贺峻霖找到借大靴子的船夫,把靴子还了回去。三个人起得早,上船以后没多久就在舱里睡成一片。出海天气不太好,船夫好心地划慢了些,在海上晃荡了个把小时,到地方了才把他们叫起来。回到旧工厂就开始下雨了,一进大门看见老爷子在收衣服,囡囡喊着“老爷头”跑过去,贺峻霖和严浩翔包也没放就帮着把衣服收下来,然后四个人一起进了房子。

 

雨水打得旧工厂的钢板屋顶噼里啪啦响,囡囡说自己会做饭了,让老爷子到厨房来看,贺峻霖和严浩翔拿出课本来复习,贺峻霖突然问,你们那边也这样吗?

 

严浩翔抬起头来看他,说,哪样?

下雨,下个没完。贺峻霖看着窗户外面说。

严浩翔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于是点点头。

 

贺峻霖在书上画了个圈,书上说一半的城市是被海冲没的,另一半是给雨淹掉的。画完圈他又开始走神,下雨下雨,涨潮涨潮,人总有一天要长出腮来才能活下去。

 

要过年了,该回家的走得七七八八,不回家的也都为赚多几个钱留岗做工,工厂稀稀落落,没多少人。贺峻霖和严浩翔在河东边读书边打工过了小半年,平时省的省,存的存,到了过年总算不那么狼狈,至少可以闲下来休息这一阵。老爷子在厨房喊他们收拾桌子,囡囡做饭越来越熟,端出好几碟菜都不重样,几个人围在圆桌子上,一人一口没一会儿就空了盘子。吃完饭刷了碗以后三个小孩又围在桌上做各自的功课,老爷子就躺在边上的摇椅里,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到底睡没睡着。

 

2063年最勤劳的是雨,人辛苦了就要睡,下雨却下得没个休息。

 

囡囡笔还攥在手里,就先趴桌上睡着了,贺峻霖把她手扒开又把笔抽走,拿了外套给她披上,自己才继续看书,看着看着发现边上的严浩翔也睡着了,又拿外套给他披上,旁边的老爷子自己裹着毯子不用他操心,贺峻霖看大家都睡下去,自己也困起来,题做着做着就伏下身子去,最后也趴在桌上睡着了。

 

雨下到下午三点多,人也睡到这时候。

老爷子第一个醒来,人老了都睡不久。严浩翔冷醒过来,贺峻霖给他披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他捡起来拍拍干净,又给贺峻霖盖上。严浩翔一看老爷子又在擦他那块表,过去坐在他旁边,跟贺峻霖那样给老爷子削苹果,等老爷子擦完表他就把削好了的果盘子推过去。严浩翔问,怎么总拿出来擦,又不脏。

 

老爷子把表收进一个口袋里,不回答他,然后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香袋给严浩翔,说:“小贺托我做的,你是不是睡不好?”

 

严浩翔接过来,呆呆地点点头。

 

“这是安神用的,他睡不好的时候也用这个,之前他妈妈还在的时候教工厂的人做,下雨天吵得很,都可以睡得好。”

 

老爷子也不问严浩翔为什么做噩梦,真问出来无非就是又多了一件伤心事,伤心的事情够多了,少一件就算一件。老爷子看严浩翔盯着香袋还在发愣,心里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对他说:“海那头还听没听过广东话?”

严浩翔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很少了。他只在书上见过。 


“几十年前这里的话,多好听啊,现在都没几个人会讲了。”老爷子说。

 

老爷子在摇椅上晃了晃,说了一句广东话。几十年前他听人说过的话,今天也用同样的腔调说出来给人听,太多年了,短短几个音节,花了他好大力气。 

严浩翔听不懂,问是什么意思。

 

贺峻霖迷糊地醒来,趴着桌上不想动,眼睛也不睁开,听见雨声小小,听见老爷子和严浩翔说话。

 

听见老爷子说:意思是,小严,珍惜眼前人。

 

 


寒假过了十几天,囡囡写作业写得烦了吵着要去玩,贺峻霖问她大冷天的去哪里,囡囡说不写作业去哪里都行。河西的水不结冰,老爷子说这几天潮水落下去了,穿多一点去赶海。走到海边发现滩上倒是人多了些,囡囡撒腿就跑,贺峻霖一把把她拎回来,把她外套拉链拉上,给大红围巾打了个结才放她跑去。严浩翔笑说哪有你这样系围巾的,贺峻霖又把严浩翔抓过来也给他的围巾打了一个结。

 

他们来得晚,滩上的海货都被早来的捡得差不多。囡囡一个人玩得欢,贺峻霖不管她,跟严浩翔拿着桶慢慢走在沙滩边上。海浪冲上来又退下去,冲出一条线把沙子分成两块颜色,坏掉的船搁浅在礁石下,雏鸟一样倚在那里。

 

严浩翔走着走着对贺峻霖说,老爷头给了我一个香袋,是不是你让他做的?

贺峻霖心想明知道还问,却还是点点头。他指着搁浅的破船说:“去那上面看看。”

 

两个人爬上礁石到了船上,严浩翔问这船怎么成了这样,贺峻霖脚踩了踩木板,传来砰砰的声响,他说:“时间长了长虫,都蛀空了。”两个人爬上甲板,一眼望见浪水涌来,呼啦地在他们脚下,拍上船身。站得高了就看见更多东西,严浩翔看两边的房子兵马一样围着这片海,往近一点望去,看见上面破碎的玻璃窗,一点一点显出颜色,然后折射出光,严浩翔抬头一看,出太阳了。

 

贺峻霖靠在阑干上看海,太阳光落在甲板上,也落在他身上,他又抬头看太阳,但是太刺眼,睁不开眼睛。

 

严浩翔回头,他看贺峻霖,跟小时候踢完球躺在草地上看到的一个样子。小时候他躺在贺峻霖旁边,侧头看贺峻霖,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现在也是一样,太阳那么拼命从云里逃出来,好像只为看他一眼。严浩翔靠近他,海水卷着光又一次拍过来,轻轻挨上了船的边。他亲了亲贺峻霖的脸。

 

贺峻霖睁开眼睛转过头去,严浩翔还来不及后退,两个人那么近。

贺峻霖红了耳朵, “严浩翔,你好烦。”

 

他转头看大海,海浪的声音盖过他的心跳,严浩翔就这样牵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都不说话,太阳完全从云里出来了,盼着晴天当然有道理,日光把大海洗成银河,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年很快地来,很快地过,二月末河西还在放鞭炮,他们已经要准备收拾回河东读书了。离开河西前一天天气不错,老爷子又搬出他的摇椅在工厂大门口晒太阳。那块坏了的手表放在摇椅旁边的竹凳上,好像人一样也有自己的位子。囡囡和严浩翔睡午觉还没醒,贺峻霖坐在门槛前的水泥砖上,盯着竹凳上的手表出神。

 

小时候贺峻霖好奇,偷拿老爷子的表看,想在上面找到谁的名字。他从爸爸那里学到,重要的人的名字会刻在贵重的物件上,可他拿表看半天,翻来覆去没找到。那时候贺峻霖没了妈妈,囡囡也没了妈妈,老爷子哼歌哄两个小可怜睡觉。贺峻霖没听过,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囡囡问,这是什么话?

 

“广东话。” 

“广东话是什么话?”

老爷子笑着说,是很好听的话。

 

等他唱完,囡囡已经睡着了,贺峻霖还没有,他问老爷子他怎么会说广东话。

一个人教的。

那块手表,是那个人吗?

老爷子点头:“他教我广东话,我听他唱歌。他唱得好听,我听着也会了。他唱什么都好。”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贺峻霖倒是觉得老爷子记性好得很,这块手表岁岁年年没忘过,因为记性这样好,相思也更花些力气。

 

阳光好大,贺峻霖走过去,看老爷子在摇椅上睡着了,他从竹凳上拿起手表,玻璃表面晒得发烫,他把表塞进老爷子手里。

老爷子梦见那个人,站得好远,他够也够不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他过了几个十年,数不清了。时代老早地没了,倘若真能建成巴别塔,爱啊爱,思念啊思念,能不能带他上天国?

 

 

  

三月又泡在雨水里,每个人心里都长出蘑菇。贺峻霖和严浩翔比之前更加没日没夜,学起来跟不要命一样,老爷子打电话说要他们补营养,两个人说了好就把话抛在脑后,囡囡倒是记住了,心里疼两个哥哥,自己没学会煲汤,就去街上的店里买。

 

严浩翔的几万块顶上了开支,两个人没打工了,拿周末用来背书。三月过了囡囡开始睡不好,因为总是梦见妈妈。贺峻霖也开始失眠,严浩翔倒是少做噩梦了,但是贺峻霖起来了他也睡不着。三个人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大眼瞪小眼,把贺峻霖逗笑了,贺峻霖一笑,囡囡和严浩翔也跟着笑起来,凌晨三点的夜里三个人憋着嗓子乐得不可开支,月亮也不知道他们在快乐什么。后来严浩翔去旧货市场淘回来一个二手投影仪,三个人睡不着就看电影,看那部贺峻霖最喜欢的。浪声变成摇篮曲,琴声掷到他们心里,三个人才窝在沙发上慢慢睡过去。

 

四月中到了江苏阿姨的忌日,三个人回河西,老爷子之前在电话里听囡囡说他们睡不好,把香囊做成了枕头,给他们三个人每人一个。他们去了墓地,墓地下面埋着江苏阿姨的骨灰,囡囡跟妈妈说,我现在有两个哥哥了。

 

沿海的夏天在五月就奔来,日益蒸腾的水汽,葱绿的榕树叶子,贺峻霖和严浩翔带着囡囡走井字格小路,碰上路边小贩买冰棍,冰柜的玻璃上渗出水珠,三个人嚼着冰棍回家,迎来夏天的第一场雨,伴着太阳。

三个人没带伞走在雨里,囡囡指着前面大楼说:“小贺哥,看,彩虹!”贺峻霖顺着看过去。

 

长远,另一头就这么扎进太阳里。海变成金子做的,翻起浪镶着银边,打下来拍成星碎的水,一波一波,船拱得老高,诡杆刺破浪尖,全是亮堂。圣经里说通天大道,如今明晃晃直挺挺立在海上,窥开了天堂的门缝,人要站上去,就真正得到永恒。严浩翔看呆了,贺峻霖也呆了,囡囡两眼亮闪闪说着好漂亮,人间啊人间,其实不用造,一直都有巴别塔。

 

巴别塔立在了少年人的心里,六月,贺峻霖和严浩翔要高考了,考试前一天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躺在床上数了几百只羊,严浩翔对贺峻霖说,考完试带你去成都,好不好?

 

贺峻霖想了想,说先去江南吧,去浙江。

严浩翔问怎么突然去江南。

贺峻霖安静了好一会儿,他也有自己的魔盒,兴许他母亲是潘多拉。

 

“严浩翔,我妈妈在江南,我想带你见见她。”

严浩翔发愣,指针指过十二点,他缓缓点头。

 

好,那就去江南。

 

严浩翔这天晚上做了个梦,海水像面镜子,自己站着上面。一个漂亮的女人走来,对他微笑,把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取下交他手上。严浩翔傻傻地拿过来,也不知道要干嘛,身后就是太阳,女人就往太阳里走过去。他等了好久,不知道等谁,项链在他手掌心发烫,然后真的等到人来——等到贺峻霖从太阳那头跑过来。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了,他把项链给贺峻霖。

 

 

 

贺峻霖在最后一遍铃声中交卷,走出考场,高考结束了。他仰头看不到一朵云,沿海的六月好久没有大晴天,这一年奇了怪,老天爷心情好,竟没有多少雨水。严浩翔和贺峻霖的学校隔着十分钟,贺峻霖出了校门,往东边走去,去找严浩翔,过了第一个路口等红灯,一抬眼看着马路对面笑了。那人就站在红灯下面,朝他挥手。红灯一灭,他们就在人群里朝对方走过去。

 

六月吹的风热浪一样扑在脸上。路过野草丛里的一朵玫瑰花开在两三烟头和汽车轮胎碾过灰尘的路边,严浩翔拉着贺峻霖的手,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只憋出三个字,“辛苦了。”小时候不够高,够不着十八楼,长大的贺峻霖也比严浩翔矮那么一点点,他站上路边玫瑰前的垒砖,就比严浩翔高了那么一点。

 

他也有好多话,可憋不出一个字,看着严浩翔半天。太阳把他们的脸晒红,终于贺峻霖低下头去。

 

十七岁的初吻像一池冰,让太阳和夏天化成了水。

 


成绩下来开始填志愿,贺峻霖选法学,严浩翔选金融,河西河东都没有大学,两个人填了海那头的同一所学校。贺峻霖要过生日了,十七岁的最后一晚他窝在床上和严浩翔看电影,看得困了,自己先睡着。

 

贺峻霖又梦见小时候的事情。他在草坪上数鸟,又碰见严浩翔,严浩翔问他来十八楼了吗。他摇头,继续数鸟。

 

那天在楼下聚了多少人,严浩翔不知道。人们举着牌子,上面油漆写大字,血一样红。保安拦不住,几个人冲进来把墙上的海报扯下来撕烂,上面的男人长得跟严浩翔好像。贺峻霖被人挤着进了楼里。

 

楼里电梯门开了,警察按着一个男的出来。那男人是真的疯了,要把心脏呕出来,自顾自地说话,说人命从来都不是命,比蚂蚁轻贱。

 

警察来了,人再歇斯底里也还是散了。贺峻霖在楼下一直等到天黑,没等到严浩翔下来,被妈妈带回了河西。过几天看新闻,说河东倒了一片房子,死了十几个人,谴责无良房地产偷工减料造泡沫房,贺峻霖看到最后,看见无良地产董事一家人的照片,那个男人他认识啊,昨天那张海报上的。贺峻霖的眼神滞住了,站旁边那个他也认识,跟他踢球那个,是严浩翔。

 

小时候不够高,真的够不着十八楼吗。

贺峻霖跟严浩翔又踢了一场球,十八楼他用力跳一跳也能够着,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贺峻霖有两把潘多拉的钥匙,一把锁住他妈妈的江南,另一把,十岁那年就给了严浩翔。

 

 

 

严浩翔早起送囡囡去学校了,回来路过旧货市场,往里看了看,七点钟只开了一家店。严浩翔认出来是上次跟贺峻霖来的那一家,走进去看见还是那个老板,在拖地。老板奇怪怎么这么早有闲人来逛店,自己地板还没拖完,抬头说,我们还没营业。严浩翔迈进一条腿又撤回去,说不好意思。老板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进来吧,我马上弄完了。”

 

老板问他是不是来过,严浩翔点头,说:“上次来的时候,有一只金戒指。”

老板不拖地了,问他,你要买?

严浩翔说是。


老板手拄着拖把,店里的老钟叮叮咣咣敲着,他又问一遍,你真的要买?

他点头。

 

贺峻霖十八岁,收到一只戒指,戒指里面刻着一颗星星。老板跟严浩翔说,当戒指的人不要钱,说要是有人买,就记得转告一句话,祝这家店收不回这戒指了。贺峻霖问什么意思,严浩翔说不知道,大概是祝我们幸福,不都是这样吗。

 

“生日快乐。”严浩翔说,“贺儿,十八岁快乐。”

 

 

 

录取书下来了,囡囡也放暑假了,三个人回河西。又赶上潮落,老爷子闲着跟他们一起去海边,捡了两大桶水产,连续吃了一礼拜海鲜。囡囡受不了了,说以后再也不去赶海了。贺峻霖笑说她明明捡得最欢,严浩翔喊她回去都听不见。老爷子又扇着扇子,说买的面还没吃完,今晚就煮面吧。

 

回河西没几天贺峻霖又送快递去了,只出不进让他心慌,严浩翔也跟着。做了两礼拜,在海边捞鱼的人说今年的水产大丰收,缺人得紧,活儿轻松,也比送快递钱多些,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严浩翔说去吧,他陪着一起。

 

七月初下了两天雨,之后一直没下了,两个人在晴天艳阳下捞了一礼拜鱼,晒黑不少。大鱼潮过了,最后一天黄昏贺峻霖和严浩翔收渔网,船主给他们发了工钱。太阳半落,两个人累了,坐在沙子上。

 

海的对面是江南,是成都重庆。贺峻霖不说,但心沉在这片海里,大海总是下雨,于是他又沉在雨里,江南江南,海那头到底是什么样子,浮萍一样密布在心头。然而时至今日不一样了,两天前他和严浩翔买了去江南的船票,他对严浩翔说,你来之前我没觉得大海这么漂亮过。

 

严浩翔没说话,扣住他的手。

 

七月底接到一个电话,是江苏阿姨生前在江南做工的工友。说要迁厂了,收拾宿舍的时候发现一些小物件和信件,大概是江苏阿姨的遗物,工友知道她有个半大的小女儿,好心打电话来,问要不要给寄过去。囡囡想了一阵儿,问贺峻霖能不能带她一起去江南,她想去看看妈妈做工的地方。贺峻霖揉她的头,说一起去。

 

去江南的前一天晚上,贺峻霖带囡囡去买东西。老爷子独跟严浩翔说话,将贺峻霖小时候的事情讲了个大抵,“江南是他的心病。”

严浩翔头低着没有说话。


买了船票去海的那头,客轮比普通渔船大好多,发出轰鸣吓走滩上歇脚的海鸟。订的上下铺子,要走一天一夜,严浩翔跟贺峻霖睡下铺。第二天五六点就醒来,两个人走出甲板去吹风。早晨的风凉,把人直接吹清醒了。

 

江南是他的心病。严浩翔一直想着这话。他靠着小时候那场球赛能在噩梦里挣扎,贺峻霖呢,贺峻霖怎么过来的。他侧身看贺峻霖闭着眼吹海风,自己带着一份心病来海这头,如今又拿多一份回去海那头。

 

 

  

江南江南,这么到了。

三个人下船以后直接去了工厂,那个工友在大门前等,见到囡囡第一句话是,“你长得真像你妈妈。”囡囡一路走一路看,厂房连着一排一排,大早工头还没开工,钢材板子旁边停着挖掘机,太阳照得机器秃亮,叫人睁不开眼。

 

“我认得那个,小贺哥。”囡囡拉住贺峻霖,“之前妈妈寄回来照片,有那个房子。”

 

贺峻霖看过去,是遥远市区的一座塔楼,他也记得,那张照片是他妈妈和江苏阿姨的合照,照片在他的钱夹里。

他拿出来给工友看,问,“请问您认识她吗?”

工友摇头,说她是三年前来的,这该是之前的人。贺峻霖想三年前,刚好是她妈妈没了联络的时候。

 

工友喜欢囡囡,牵着她的手说你跟你妈妈一样好看。囡囡说想自己走走,贺峻霖让她去了,工友领着他们四处走了走,顺便等囡囡。贺峻霖想起来就问,怎么之前没发现这些物件。工友说江苏阿姨走了以后大家知道死了人,又得了病,多少有点忌讳,都不住这个房间了,自然发现不了。

 

“什么年代了,物质得很,碰见丧事还是这样,多好笑啊。”工友说,“有什么好怕呢,她人不知道多好,命不好而已,老天叫她上天上做仙子去了。”

这话应该叫囡囡听的,贺峻霖想。

 

“前几天要拆木板,检查的时候才发现,她把一个盒子钉死了藏在床下面。不迁厂的话可能谁也发现不了,就永远烂在那里了。”

 

贺峻霖招手让囡囡回来,工友领他们去了宿舍房间。房间里的地板掀到一半,工友拿出盒子给囡囡,钉子已经拆了,翻手就能打开。囡囡看了看,有她妈妈的纽扣,唇膏和别的小东西,翻了翻有五六封信,上面写“囡囡收”。

翻到最后一封,囡囡抬头看看贺峻霖,贺峻霖问怎么了。


“给你的。”囡囡拿出最后一封,写的不是给囡囡,是“留给峻霖”。

“小贺哥,是你妈妈。”囡囡认得字迹。

贺峻霖接过来,不知道怎么反应。

 

工友带他们下楼。贺峻霖坐在树下的木椅上,晌午日光漏下来,他抬头看得见宿舍房间的窗户,从前他妈妈打电话说江南多雨水,但偶尔也有大晴天,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兴许是三年多前,日光也跟今天那么大。


-

峻霖:

天公作美,今天江南没有下雨,所以这信也不会沾上雨水。

前段时间头痛得不行,囡囡妈妈拉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啊,生病了。

霖霖,不知道这信什么时候能给你瞧见,我写下了,特意让阿姨收好,但不要拿给你,你不知道不要紧,权当我最后自言自语吧。我说编个理由让你相信吧,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不说我死去了。留下个念想对你来说是不是好事情?我也不知道了,这些年你在海对岸念书,看见你的日子那么少,每一次回去看你都觉得,怎么突然就长这么高了,好像看电视一样,一晃就两年,三年,那么久。

 

我和江苏阿姨也是苦到一起了,她的病越来越重,不知道囡囡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人怎么总是要生病呢,你爸爸也是。知道自己生病以后我却不时常梦见他了,你小时候那阵他总来我梦里,倒是苦了你,他走了多少年了?霖霖,如今妈妈也要走了。

 

那阵我总是梦他,梦他带着我们走成都的巷子,结果一转眼把你抛给我,自己就不见了,去哪里也找不到。找不到我就哭啊,哭着就醒来了,心慌得很,我还想人怎么这样,眼泪跟雨水一样没完没了。霖霖,不要念着死去的人过日子。倘若有天你还是会看见这信,一定记得妈妈这话,不要念着死去的人过日子。太苦了,我们不该这样。

 

健康地活着,快乐地活着,遗憾随他去吧,人死了什么都没有。变成灰尘,变成太阳,变成被人做的梦,妈妈梦了这些年,醒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没能陪你久一点,没能看你长大,妈妈这辈子没有对你说过谎,走到这里就让我骗你一次吧,不要怪囡囡的妈妈,她也是被我骗的。等你发现再来怪我,再来怨我。霖霖,一定要健康和快乐,妈妈很爱你,但妈妈要先走了。

 

妈妈变成灰尘,变成太阳,变成你做的梦。霖霖,我的好小孩,我的乖宝贝,快乐地活着,快乐地长大。

 

 


贺峻霖拿着信,爱太辛苦了,辛苦到他的指甲掐进肉里出了血。他妈妈怎么会不懂他。说人死了总是要难过好一阵的,对他来说好一阵也许是十年几十年,也许是一辈子。她梦见爱人,醒来呆坐在床头掉泪,孩子被她吵醒了反倒给她抹眼泪,抹着眼泪两个人都哭起来,好几十年了,梦魇成了心病。人死了就随他去吧,不必等着有一天那人能回来,她想明白的时候太晚了,人不必这样,她的孩子不必这样。爱太辛苦了,她受得够多,不要儿子再遭同样的罪。

 

但她还是没明白,一心想自己的小孩该去解脱,死是多了不得的事情呢,她现在不在乎了,但怕她的小孩在乎。谎话一说就是这么多年,假的都快变成真的,然而人生不是她想的那样,爱辛苦,旁枝末节也同样刺痛,要掩盖痛苦,反而令它有根可扎,最终是没有这一桩,也有另一桩,悲哀跟着雨水掉下来,劈头盖脸,谁也逃不掉。

 

贺峻霖流着眼泪气喘吁吁,双手颤抖却对此毫不察觉,不知道嘴巴里在说什么,严浩翔也听不清,只好抱住他。囡囡站在边上哭起来。严浩翔忍住眼泪,“没事,贺儿,没事,我在这里。”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原来是这样的一枝春。

 

 

 

回河西是八月中了,严浩翔也要十八岁。贺峻霖摘下项链送给他,项链里多了一个字,是严浩翔的严。九月两个人去上大学,囡囡以后一个人在河东上学了,贺峻霖不放心她,囡囡说没关系。小屁孩哪里会没关系,不想让哥哥担心,一个人去了河东晚上给老爷子打电话才睡得着,还不让老爷子告诉贺峻霖。

 

贺峻霖和严浩翔读了两学期,除了宿舍不在一起,所以也没法一起住,其他都好。严浩翔有课的时候贺峻霖没课,有时候溜出去做兼职,有时候泡在图书馆,赶上两个人都没课的时候就去走走。一次跟严浩翔出去,晚上走高楼林立的大街,车灯,建筑灯,路灯,没哪个地方不亮。他想象过那么多次海的那头到底长什么样子,如今脚底就是这片土地,人潮汹涌,却没有半点实感。只有严浩翔牵着他的手提醒他,成都,是严浩翔说带他来的成都。他又想起他妈妈说他是这出生的,那他爸爸也是这里死去的。灯光晃眼,严浩翔看贺峻霖发愣,牵着他的手紧了紧,贺峻霖回过神来,也握紧严浩翔的手。成都,贺峻霖想,哦,原来这是成都。

严浩翔把他往身边拉近一点,问他在想什么。

贺峻霖说,成都好漂亮。


“严浩翔,感觉你来了以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好漂亮。”

 

严浩翔的记忆又倏地一下拨回多年前那个下午,脚下热气蒸腾,汗水代替了雨水,阴天变成晴天,只要他想起那个时刻,生命那么长浓缩成一小盏,往前看罪恶尚未露土,向后走世事诚可原谅,贺峻霖是他最后一块遮羞布,即使这些罪恶不属于他。

 

刚好走到少人的道路口,两个人停下来,严浩翔吻下去。

 

 

 

读到大二下学期,两个人出来租房子住了。房子选得不大,离学校远些,也便宜些,两个人每天骑车来回,白天在学校吃,晚上就买菜回家自己做饭。今天吃鱼,贺峻霖跟严浩翔说,“可以啊,现在鱼都做得比我好了。”严浩翔说那你就多吃点。他刚到河西的时候没烧过一条完整的鱼,转眼就三年过去。暑假先回了河东,高中还没放假,两个人去接囡囡放学,囡囡高一也要结束了,看见两个人笑着奔过去,头发长了不少,跑起来一摇一晃的,变了又没变,还是那个小姑娘。等囡囡也放假了,三个人又一起回河西。

 

回河西还没进厂房,严浩翔看外面停着一辆车,心没来由地抖了抖。工厂的人跟他们打招呼说读书的回来了,两个人笑着点头,接着人又说刚好有人找,小严,好像是找你。走进房子里,来找的那人在跟老爷子说话,严浩翔愣住了。

 

世上不止一个江南。

 

他三年没见父亲了,如今这人站在他面前,自己已经比他还高,他发愣不知道说什么。

来海的这头就算断了联系,然而这联系当初说断就断,如今也是他父亲说连上就连上。他要带他回去,严浩翔问,回哪去?

 

陪贺峻霖从江南回来那阵他又开始做噩梦,醒来贺峻霖抓紧他手跟他说,不是你的错。那时候严浩翔才明白,十八楼再高也上得去,贺峻霖什么都知道。贺峻霖把严浩翔的冷汗擦掉,江南留下的信里他妈妈说不要念着死去的人过日子,可哪有那么容易,贺峻霖想,念着这些东西长成大人,早就盘根错节弯弯曲曲了,再也回不到从前时候。他是念着死去的人事长成大人,严浩翔是念着这些不是他的罪过长成大人,哪一种都没办法。

贺峻霖只好说,不是你的错,你长成了好人,善良的人,光彩的人。

 

他父亲要单独跟他讲话,走出去在厂门前等。严浩翔二十岁,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孩,也不再想祈祷谁是个好人。贺峻霖说他光彩,那他就这样光彩着。然而今天见他父亲,他发现那撮光好像又暗下去。

 

贺峻霖拉严浩翔的手,去心头那个江南要花多少勇气和力气,不必清算,他最明白算不清楚。那时候是严浩翔陪他,如今他也陪严浩翔。贺峻霖跟着出去,站在严浩翔能看见的不远处。

 

严浩翔站在他爸爸面前,觉得他爸倒是没变样子。小时候好几个月见不到人,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带着几个不认识的叔叔在茶几上喝茶抽烟,严浩翔透过房间门的缝口看,只能看见大嘴巴里吐出烟雾油腻腻地飘在大理石的桌板上。今天他父亲也拿出烟来抽。

 

“过得怎么样?”他爸爸问。

“还不错。”严浩翔回答。

“叔婆说你这几年没在她那里。”他爸爸看着海说话,“几万块怎么够你过这些年?”

 

几万块在这个时代顶什么用呢,烧成纸钱都不够买条平坦的黄泉路。严浩翔看了看远处树下等着的贺峻霖,囡囡也在那里,在地上用石头不知道画着什么东西,他又把目光收回来。

 

“怎么会问这个,我以为你给我那几万,就不要我了。”严浩翔说。

 

他父亲一愣,烟灰落在地上。听了几十年别人说话,什么都听过了,也什么都听惯了,麻木了,今天他自己儿子说的这么几个单纯的字却令他发痛。

 

“怎么会。”他爸爸把烟灭了。

“爸,”严浩翔说,“我刚来的时候去找叔婆,司机给我搭错了,搭来了河西。小时候跟姐姐在河东住过一阵,不过太小了,也不记得河东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就把河西当成了河东,后来贺儿跟我讲我才知道这里是河西,但那时候我也不想去河东了。”

 

“可后来我们一起又到河东去读书,我看见之前我们家的大楼,还是最高的的那栋,不过变成别人家的写字楼了。旁边那个废工厂也改了,变成了公园,我以前在那里踢球来着,现在有别的小孩在那里踢球了。

 

“我就记得这些了。爸,你在这边建的那些房子倒了以后别人又建了,海那边那条大路呢,有人重新修吗?”

 

他爸爸脚边的烟灰被风一吹就飘散了。

“爸,我不回去了,我想做个好人。”

 

读书的时候挤出时间跟贺峻霖去打工,精力掰成两半用,吃最便宜的鱼,烧焦了也舍不得扔掉,老爷子给做的香囊一只一只放满一整个抽屉,他们念大学,抽屉里就变成塞着囡囡收到的情书。他爸爸带不走他,人一辈子活那么长,他想光彩下去。

 

他父亲一个人走了,走之前让他有空回去看他妈妈和姐姐。

 

 

 

大四了,没毕业的时候忙着毕业,毕业以后又忙着实习。贺峻霖进一家有名的律所里,有时候连吃饭都忘记,忙的时候晚上都回不了家。严浩翔从公司回来在家也看文档,最后工作没做完,也没等到贺峻霖回来,困了直接趴在桌上睡着。贺峻霖早晨回来,轻轻拍醒他,严浩翔醒过来拉贺峻霖的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囡囡也要考大学了,老爷子到河东去照顾她,海两岸四个人打视频电话,小孩要读书,大人要工作,老爷子要做饭,没几分钟就匆匆挂掉。河东建起民办大学,去年才开始招生,囡囡高考结束后把志愿填在那里。贺峻霖没劝,严浩翔也没劝,老爷子倒是追着她问怎么不去海那头念大学,囡囡说不想去就不去呗,揩着他胳膊说带他出去晒太阳。囡囡是好小孩,所有人都知道。

 

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末,雨水又淹掉一个省份,河西迁进来很多人,住在没有墙皮的烂楼里面。

 

再见严浩翔父亲是两年后,贺峻霖面对着这个男人,坐在咖啡店里。

 

“他说想当个好人,当个好人好啊。”男人摇摇头,“难啊。”

男人把桌上的文件推到贺峻霖面前。

 

“有些路是不能走错的,走错了就回不来了,当坏人哪有回头路的,要从鳄鱼潭子里爬出去,就要承担被撕碎的风险。我老了,玩不起了,交给你们年轻人去做吧。他说想当个好人,你告诉他,他一直就是了。”

 

他离开前深深叹了一口气,贺峻霖不想过多去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只记得最后一眼,像他眉头中间挂了把丢掉钥匙的锁。片刻后贺峻霖拿起桌上的文件,绕到包厢后面,严浩翔坐在这儿的窗边。


贺峻霖不说话,挨着他坐下来,严浩翔眼角滴下一滴泪,又马上被他擦去。

 

 

 


地球疯了一样,正月26度,人类老早就疯了,白天放起烟花。法庭靠在港口边上,火焰在青天白日里难以辨识。贺峻霖带着口罩,眼镜镜片上蒙上一层白雾,又马上散去,他静静地看着玻璃窗户外面的焰火。

 

开庭了,他站起来往里面走去。海上的巨轮碾过,翻起白色的大浪。

 

青春湿湿嗒嗒过了,到处是森林落叶,泥坑和朽木,手握在厚重树叶堆叠的缝隙里抓住光的幸福,然后把它们永永远远地放进潘多拉的魔盒里。贺峻霖踏上白色的瓷砖走去自己的位置。无论是自己还是严浩翔,他要他们再也不占一滴雨水。

 

 

 

 

评论(44)

热度(972)

  1. 共7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