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烦米妮

一九八七

文轩 私设OOC 勿上升真人

平行时差/穿越/乡土文学/蹩脚广东话

八十九十年代广番/时间线1987-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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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刘耀文趴在窗台上吹风,九月的重庆被丢进烧炭的炉子里面,让人恼得要命,布满厚重铁锈的窗栏把半山的月亮割成好几块,他试图把青色玻璃关上,但总是卡在窗框闭合处一厘米的地方,于是窗外带着月光亮黄色的景象叠上一层青灰,他坐回床边,尚未蒙尘的月光总是分毫不差地从窗缝里溜进来落在他身上。

 

 

十六年来这样的夜色,他过了千万遍。

 

 

旧居民区很快要拆了,要拿这块地去建商业中心,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家里总是停电。刘耀文躺在床上,皮肤很快又渗出一层细汗,跟凉席黏腻腻地粘在一起,让他恼火。不睡了,就拿着钥匙出了门。

 

 

刘耀文走在昏暗路灯下,想起几个月来不断有人来催着搬家,好几次他都看见有几个人就站在这条路上,商量着哪个地方要拆,哪个地方要修,粗头记号笔在纸上一圈,他心想这些人到时候肯定不会穿着西装来施工,半年前就坏掉的最后一盏路灯因为迟早要拆就不修了,只好可怜地一闪一闪地给自己续命。

 

 

走过马路边上,他往石墩上一坐,几个月前他也坐在这里,那时候汶川刚震完,人们拿着凉席和板凳坐在这儿,他的板凳给了弟弟,自己就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旁边的阿姨不知道是无聊还是害怕,总是找他说话。也同样是这个地方,在一个月前,这个石墩,这一路上的石墩,因为庆祝北京奥运插上了红旗。

 

 

刘耀文看报纸说,2008年的北京,坐在公交车上就能看见奥运旗帜飞速后退,所有人都在感慨这就是好日子,而他在报纸背面看见房价飘忽经济下行的信息,突然开始担心自己家还能不能住上新房子,弟弟还小,吵着要吃零食,以前他会从零花钱里面抽出一半给弟弟买好吃的,后来他心疼妈妈一个人太辛苦,再也没要零花钱。上周末他去做兼职,便利店旁边的工地打钻的声音连隔音的玻璃都挡不住,2008年的重庆,到处都在拆房子,拆了又建,到处都在建房子。

 

 

石墩被刘耀文坐热了,月亮在树叶的缝隙里送光到他脸上,好不容易来了阵风,刘耀文的发丝被吹起,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回家。他想。

吹完这阵风就回家。

 

 

一个月后,他没家可回了,旧居民区挖倒了好一片,黄色的挖掘机白天也是晚上也是地工作,很快就轮到了他。他们只好搬出去,暂时找了一个出租屋子,三口人住二十平米,只有一张床,他和弟弟打地铺,每天夜里听母亲盘算着还差多少钱能换好一点的房子。

 

 

刘耀文在拆房前一天回去取东西,收到了从沿海来的信,沿海来的信包着纸皮壳子,带着装修时好闻的木屑的味道。

他拆开纸皮壳子,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公平地洒在不平整的大地上,刘耀文脑子里变成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地想起中央八套播《魔幻手机》,心想手机能变成傻妞,还想起历史课上女同桌塞进自己抽屉里的那本小说,最终还是被班主任从后门进来一下子就收走,他不懂,全班女生都在看那本书,封面是一个画出来的古装女生,旁边写书名,步步惊心。不远处挖掘机又开始轰鸣。

他看着照片晃神。

2008年,到处都在发生怪事。

 

 

他没有跟妈说,拿着自己存的全部钱买了去广州的车票,火车从早开到晚又开到早,穿过了山又穿过湖,日光和月光落在山丘笼罩成影,好像戴上一顶小帽子。还差一个小时到站的时候,刘耀文又把那封沿海来的信拿了出来,信封被他捏得皱巴巴,他从里面拿出那张照片,还是不知道要有什么表情,皱起来的眉头放下,放下又皱起,日光把老照片晒得透亮泛白,有些失真。

 

 

照片上是他,和另一个男孩子。

另一个男孩子眉清目秀,笑容灿烂,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两条线,站在自己身边,背后是一栋建筑,照片好模糊,霓虹灯牌上隐约看出是剧场的字样。照片的背后写,刘耀文,宋亚轩。

 

 

笑得这么好看,可他却不认识。

08年到处都在发生怪事,一张泛黄的照片让山城的孩子踏足广线,不为了理想,不为了海。火车到站了,他来广州,去找宋亚轩。

 

 

车站外面排着一排的绿色出租车,司机在揽客,一开口就是两百,刘耀文也知道是忽悠外地的,说,便宜点。司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广普。

“好啦,靓仔,看你那么靓就载你啦。”

 

 

出租车上了海珠桥,桥下珠江在奔涌,哪里都有水,刘耀文想起了家门口的嘉陵江。车开过尚未竣工的广州塔,连带它边上的另一座。车开到看不见海珠桥的地方,看广州塔变得像一个倒立的断掉的喇叭,然后停了下来。刘耀文给钱下了车,边走边想,广州塔又是拆了哪里的房子建的。

 

 

“靓仔,去边?租不租屋?”

 

刘耀文摇摇头,听不懂。他拿着照片用普通话问,怎么去这个地方。

 

“不是本地人啊,那里过几天要拆了喔,在桥头那里,靓仔,看戏现在都去电影院,那里早就没演出了。”

 

怎么又在拆房子,刘耀文想,好像全世界都在拆房子。

 

 

刘耀文遭不住热,又出汗了,重庆是大火炉,广东是烧烤架。他要去桥头,走过去要傍晚了,他也耐耐心心地慢慢过去,旁边就是江,哗哗啦啦泼泼洒洒,沿着水走就可以去到想去的地方,他闭上眼睛,就好像走在嘉陵江边回家的那条路上。马上就傍晚了。刘耀文找到了剧院,霓虹灯牌落满了灰尘,拴住门把的铁链锈迹斑斑,断成一条条掉在地上,他伸手,推开门。十六年前没落完的青砖砸下来,在一片废墟里砸开了八十年代的缺口。

 

 

 

/

 

 

 

宋亚轩捡回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现在养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起先是在医院,可是查不出问题来,医生说他只是在睡觉,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后来他负担不起住院费,只好把人带回家,用唱歌赚来的钱定期请医生过来看,看了好几个月,人还是没醒。楼上的包租婆好笑地说,索仔,本来就只赚一点点。宋亚轩好脾气,也不恼,笑笑地说,捡都捡回来了,要负责的嘛。

 

 

包租婆好心地少收了两张钞票,扭着屁股上了楼,“又不系情人,负乜责啊。”

 

 

这一天宋亚轩刚领了一月的工资,交完租以后剩不多,拮据一点也够用,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八岁的时候他跟爸妈从山东老家奔来南方,队伍里很多先前挖矿挖油的大佬眼睛朝着南方放光,说南方遍地是金子,是发财的好地方。时代的洪流顾不得风水人情,大家都在赶改革开放的浪潮,都知道小渔村盖起了高楼大厦,变成了像上海一样的好地方,所有人挤破了脑袋要去那里,宋亚轩在这条路上被挤散了。八岁的小孩自己长大吃了不少苦,眼睛却比珠江水还要干净,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看月亮,眼睛比月亮还亮,他说番禺是个好地方,至少有歌给他唱。

 

 

宋亚轩好喜欢唱歌,八十年代从港地传来好些歌曲,他没读书,一两天在餐馆打工,一两天就去桥头的剧场唱歌,在剧场认识的乐队觉得他唱得好,就带他去广州最中心跑场子。宋亚轩在广州的街上听见张国荣的《风继续吹》,打架子鼓的人带他进去,到处都摆满了磁带,从张国荣到李克勤,邓丽君到陈慧娴,双卡式录音机有十三岁少年半条手臂那么大,按下开关就可以听到大陆对岸的声音。他那时候才真的觉得桥头穷得要死,连个像样的音像品店都没有。

 

 

一首《风继续吹》他唱了四年。料今晚应如是。

 

 

 

让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要将忧郁苦痛洗去柔情蜜意我愿记取

要强忍离情泪未许它向下垂

 

......”

 

 

 

宋亚轩唱着,心里想,这人怎么还不醒啊,我快要没钱给你看病了。

 

宋亚轩买不起钟表,他看月亮,应该已经很晚了。

唱到一半,宋亚轩转过头去,看见刘耀文已经坐了起来,像自己听张国荣唱歌时候有的痴痴眼神一样,望着他。

 

 

 

 

 

 

 

包租婆出来晒衣服,从楼上看见正出门的宋亚轩和刘耀文,叫,轩仔,交租啦。宋亚轩抬头一笑,仲有两日发工资,姐姐等等好不好?

 

 

两个人的开销很快就让宋亚轩入不敷出,一个礼拜前刘耀文开始白天和宋亚轩一起去餐馆打工,晚上没事情就去听他唱歌,听了一个月的广东话,入乡随俗,多少能懂一点。包租婆把手上的衣服一甩,故意用普通话说,“捡到那么靓一个仔,拿去卖掉都可以买姐姐的房子啦。”

宋亚轩笑得灿烂,拍拍刘耀文的背,对包租婆说,“冇吓他。”

 

 

宋亚轩觉得自己捡回来一个头脑不太好的靓仔,但他没好意思说。一开始刘耀文问这是哪里,宋亚轩说番禺,刘耀文又问,是广州的番禺?宋亚轩说,番禺就是番禺,为什么是广州的番禺?刘耀文不解,番禺就是在广州。

 

“广州是广州,番禺是番禺,你是不是脑子摔坏啦?”

 

 

 

他们一起去买年货,街上的商铺挂上了红灯笼,晃得人的脸也红红的,刘耀文问,快要过年了吗?宋亚轩点点头。包租婆托他们买红纸回去,宋亚轩顺带问老板对联多少钱,刘耀文像只小狗一样跟在他身后,突然在铺子旁边站着不动了,宋亚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他盯着一堆画着龙的88年红包发呆。

 

 

他总是搞不懂刘耀文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可是又不忍心对他发脾气。他问刘耀文来这里做什么,刘耀文无言了很久很久,最后说,我来找人,我来找照片上的人,找寄照片的人,可是我的照片不见了。

宋亚轩问他找到了吗,是谁,在哪里。

刘耀文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宋亚轩差点要生气。刘耀文说,找到了。

 

在这里。

是你。

 

宋亚轩说,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刘耀文说,对啊,可是你不认识我。

 

换宋亚轩无言了很久很久。

 

 

剧场的青砖把时间砸出一个回程,1987年,刘耀文成为了时间的漏洞,也成为了八十年代的弃子。

世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世界,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钱,只有一个过来拉住他的手笑着问他发什么愣的宋亚轩。

 

 

 

 

除夕了。宋亚轩带着刘耀文先去菜场走了一圈,买了生菜,带着根须的那种,上面还夹着新鲜的泥土,刘耀文问为什么不买干净的,宋亚轩说,广东人的传统,过年送生菜,带根的最好,生财。

 

刘耀文和宋亚轩一起去打工的餐馆给店主送生菜,讨到了两个利是。街上只有小孩在跑,小孩在玩地炮,时不时会有鞭炮砰地一下炸开,店铺全都提早打烊关门了,卷帘门整齐得像一排黄牙齿,前面只有一个卖烟花爆竹的铺子开着门,就像缺了一颗牙。宋亚轩跑过去,看见摆出来的钢丝棉,转头对还没跟上来的刘耀文喊,“阿文,玩不玩烟花!”

 

刘耀文慢一步走过来,宋亚轩意识到自己随口说了广东话,站起来又用普通话对他问他,“刘耀文,玩不玩烟花?”

 

刘耀文看着宋亚轩,说,你说广东话吧,我听得懂。

那玩不玩?宋亚轩还是笑着用普通话说。

刘耀文笑了,点点头。

 

老板看见有客人,从店里走出来,指着钢丝棉说,钢丝棉啊,仙女棒来噶,烧起来好靓,只有一捆了。

 

刘耀文和宋亚轩买走了最后一捆仙女棒。

 

 

火星边走边燃,一路上没停过,一根完了又是另一根。刘耀文要宋亚轩教他广东话,宋亚轩就在两朵火花里张开口,说,新年快乐,阿文。刘耀文一字一字地跟着读,新年快乐,然后学着餐馆老板平常喊宋亚轩的那样,说,阿轩。宋亚轩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两条线,又说,嗨啊,新年快乐。然后他突然一跑,跑在前面停了下来,转过来又对刘耀文大喊,阿文!新年快乐!刘耀文笑他神经病,却又跟着大喊,阿轩,新年快乐!

 

 

刘耀文跑过去,把自己手里刚点燃的烟花棒递给宋亚轩,从他手里换回那只已经灭掉了的,然后说,好傻啊我们。宋亚轩晃了晃手上的火花,嘿嘿笑道,是有一点。岁末的珠江和丘陵一起被包进灰黑的夜里,两朵火花走在杂草丛生的堤坝边上,看自己也变成灯泡烟花和月亮一条线上的两点,烟花只有一捆,但好像永远燃不完。

 

 

包租婆好有钱,一栋楼只有她有电视,她请人把电视搬到了一楼,请租客一起看春晚。一个好小的电视前面围了好多人,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宋亚轩看小品笑得拍刘耀文的大腿,刘耀文吃痛,说,笑傻啦你。宋亚轩笑得趴在他大腿上,说,好好笑啊。宋亚轩笑起来好漂亮,看得刘耀文也笑起来。

 

包租婆从广州来的表妹不看春晚,她要洗澡,请刘耀文帮她搬水,刘耀文看了看宋亚轩,宋亚轩笑着说,你去啊。

 

水搬到了顶楼,表妹从房间里出来只裹了一条浴巾,刘耀文的脸上迅速染上一抹红晕,一下子转过身去。表妹见了乐了,边穿上格子衬衫边说,“咁大一个靓仔,咁怕羞。”

 

刘耀文说水搬来了,要下楼了。表妹拉住他,说,着急乜嘢啊,拿包烟去,不会让你白给我搬水。他也不回头去讲话,就这样背对着说我不抽烟。表妹又笑了,好久没见到这么纯情的靓仔,故意靠近他的背后,调戏一样地往他耳朵后面吹了一口气,然后把烟塞进他手心里。

 

那你拿去给轩仔喽,

他抽。

 

刘耀文愣了一下。

 

 

 

 

 

 

宋亚轩手里拿着烟,看相声也不笑了。刘耀文回来一直不说话,宋亚轩问他怎么了,他不理他。宋亚轩好郁闷,也不理刘耀文了,也不看电视了,自己一个人站起来,走到楼梯上,蹲在那里像一个小棉球。过了一个节目,刘耀文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在笑什么,肩膀被重重一打,他抬起头看见包租婆说,去叫阿轩仔别抽了,肺不好吃咁多烟要薄命。

 

刘耀文又愣住了。

 

“做乜发愣?”

 

他回过神,站起来去找宋亚轩。

 

 

 

他走到宋亚轩旁边,地上已经有三四个烟头,宋亚轩蹲着,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伸长了把烟灰抖下去,装作看不见刘耀文。

 

 

包租婆的表妹说宋亚轩心情不好就要抽烟,去年她来过年,宋亚轩给她搬水,不小心把花好多钱买的张国荣的磁带掉进去,不能用了,表妹说要赔给她,可是那是最后一带,买不到了。他好郁闷,可是不会生气,表妹给了他一包烟,原以为他不会,可是他一下子就吃完了半包。表妹在旁边陪他抽,说,“这样吃是要死人的。”宋亚轩没说话。

 

肺不好。肺不好的人容易死。包租婆对刘耀文说,宋亚轩九岁就抽烟了。他那时候住在房子和房子中间的小巷子里,被包租婆捡到,瘦得只有骨头,再漂亮也不惹人爱,只有那双眼睛,让人看了就没办法忍心不管他,她把宋亚轩带回去,没收房租。九岁的宋亚轩只能在餐馆里面做一些小活儿,太重的搬不动,太复杂的搞不清,生火还把自己的手给烫到,但从来不哭。只有一次,老板发现他蹲在门口看着一户人家发愣,那家人给自己的儿子买茶叶蛋,宋亚轩一直盯着,盯着大手拉着小手,盯着他们一直走远了,然后突然开始抹眼泪。老板问他干嘛哭,宋亚轩那时候广东话还说不利索,边抹眼泪边说,想爸爸妈妈。老板是个好心的粗人,好心办了坏事。他给了宋亚轩一支烟,说好靓仔一支烟,抽了就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了,跟烟一样全部飘散了。

 

 

宋亚轩手上的烟又燃尽了,他还是假装看不见刘耀文,擦亮火柴要点下一只。干火柴从光滑的盒子底面划过,瞬间窜起温暖的火苗,宋亚轩夹着烟的手指凑过来要点火。可是火灭了,刘耀文用手把火按熄了,宋亚轩惊了一下,刚要骂他是不是不知道烫,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刘耀文抱住了他。

 

“对不起。”

“不要抽了。”

 

宋亚轩拿着烟的手指抖了一下。一九八七年最后一晚的月光从乌云里拨出,十六岁的刘耀文第一次拥抱十七岁的宋亚轩,早一点是心动,晚一点是喜欢,中间这一点,是刘耀文疼惜二十世纪不能解决上世纪中了邪一样的苦痛,而伤痕早横亘在宋亚轩的身体里开了花。

 

 

 

 

楼下的人还在看春晚,时间进入倒计时,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炮响,大捧烟花开始升空,一朵一朵把黑色的天炸开。刘耀文走进家里去,不知道把烟藏去哪里了,宋亚轩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直笑,说,我不抽啦,你不信我。

 

刘耀文说,信你。

 

 

烟花越来越多,把黑夜照成白天一样亮,楼下的人跟着电视一起喊倒计时,光照在宋亚轩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影子,刘耀文也走过来,和宋亚轩两个人挤在小小的出租屋的窗前,两个脑袋一起探出去,炮仗的声音一连串地响起,盖过了人们的喊声。最后的倒计时里,宋亚轩凑近刘耀文,声音若有若无地说,刘耀文,我好像有点中意你。

 

砰。

 

最大的那捧烟花炸开了。

 

十六年来这样的夜色,他只看过一遍。宋亚轩笑得比烟花灿烂,刘耀文看得呆了,把人拉回来,抵在窗边吻下去。早一点是心动,晚一点是喜欢,过了中间那一点,现在是晚一点。他中意宋亚轩,宋亚轩也是。

 

 

 

/

 

 

 

八十年代的港曲,张国荣和邓丽君是神仙,刘耀文很少听老歌,唯一会哼的是《忘情水》,因为他妈妈更喜欢刘德华。后来他妈妈总唱《十七岁》,十七岁多好啊,歌里唱“短短一年太新鲜,四哥发哥见了面”,那时候他想象不到自己十七岁,也想象不到刘德华十七岁,他出生的时候刘德华都三十九岁了。

到10岁他才知道发哥的模样,因为看了《纵横四海》,但却对张国荣印象更深刻,《风继续吹》是他会唱的第二首粤语歌,不是因为10岁那年看《纵横四海》学会的,也不是因为张国荣,是因为宋亚轩喜欢这首歌。

 

 

八八年的宋亚轩,乐队打鼓的人把他介绍给了广州一个有名夜总会的领班,领班问他能不能唱张国荣,宋亚轩咧开牙齿说,当然。风从番禺吹到了广州,宋亚轩一个月来唱三四次,刘耀文就跟着他一起来,唱完一个场子就回家,到下一个场子又坐车过来,载着两个年轻人的巴士换了一轮又一轮,往返番禺和广州的路上永远有歌声。

 

 

你唱错了,宋亚轩笑着说。刘耀文把车窗的玻璃拉开一点,广州夏天的风热气腾腾地灌进来,他探着身体往前问,哪里唱错了?宋亚轩转过来,风把他的头发吹起,他答非所问道,领班说你好靓仔,问你要不要上台表演。

 

刘耀文把宋亚轩被风吹乱的的头发顺了顺,我又不会唱歌。

 

你喜不喜欢打鼓?宋亚轩就着刘耀文的手边把头发往后薅边说,上次你跟人家打的很帅啊。刘耀文笑了,“那是随便打的,乐队的人看我无聊就带我一起玩。”可是乐队的人说你打得好,宋亚轩说,我也说你打得好。

 

刘耀文不回答,笑着捏了捏宋亚轩的脸,又问,刚刚我到底哪里唱错了?

 

宋亚轩把他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然后摇摇头,骗你的。

 

“你唱得好听。”

 

“唱歌和打鼓你都很好,我都不会打鼓。刘耀文,你打鼓很帅诶。”

 

 

 

——耀文,打鼓很帅。

 

十五岁的刘耀文在台上打完鼓,下场后听到爸爸这么跟自己说。厚实的大手落在少年头顶上,骄傲地揉了揉他的头,然后中年人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全世界的小朋友都不会讨厌的地方,去吃肯德基。十五岁的刘耀文还可以当小朋友,他的人生轨道像若干年后通车的港珠澳大桥,通向的地方除了繁荣还是繁荣。

 

后来爸爸去世了。在葬礼上,他把鼓槌埋在墓碑旁边的泥土里面,十五岁的少年不会找任何借口开脱,眼泪像长江水决堤一样冲上来,他脑子还是想着,要是不买新的鼓槌就不会这样了。不打鼓的刘耀文也不太说话了,那一天是刘耀文最后一次打鼓。

 

 

 

在想什么啊?宋亚轩看他出神出得厉害,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刘耀文回过神来,说,我爸也说我打鼓很帅,要奖励我新的鼓槌,可是他去世了,买鼓槌的时候被车撞了,没救回来。

 

宋亚轩第一次听刘耀文说起自己的事情,他看他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就像去买对联的那天他看着新年红包发愣一样,呆呆的,木木的,怪可怜的。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想要抚平刘耀文皱起的眉,宋亚轩也想起好伤心的事情,可他说,刘耀文,不要难过。

 

刘耀文转过头,发现宋亚轩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这是宋亚轩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他后悔极了,赶紧去擦掉宋亚轩的眼泪。

 

“宋亚轩,宋亚轩,你别哭,我不难过。”

 

 

八八年的刘耀文再也没有看着什么东西就发愣了,他没有重新打鼓,但是和宋亚轩一起唱歌,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但这个世界有人属于他。

 

 

 

 

 

 

秋天薄得跟一片纸一样,让夏天一碾就直接入了冬。刘耀文和宋亚轩的第二年,一样去给包租婆买红纸,去给餐馆老板送对联,尽管他们已经很少去那里打工了。宋亚轩唱歌越来越红,已经变成了夜总会的常驻,刘耀文偶尔有一次为他打鼓,宋亚轩舍不得,抢了他的鼓槌不让他打,刘耀文问他为什么,宋亚轩说不要你难过。第三年,领班给他们安排了附近的骑楼做宿舍,不用交钱,但是让宋亚轩一周唱两次,于是他们变成了一周回一次番禺,再后来,变成一月回一次,再再后来,变成一年回来一次。

 

89年宋亚轩第一次唱张学友,唱《月半弯》。柔柔腻腻的嗓音伴着萨克斯在整个舞厅环绕,宋亚轩闭着眼睛唱,笑容却难掩,把人唱醉了,唱得接起吻来,唱得跳起舞来,跳得撞上了桌子,红酒流了一地,他们蹚过,大家一起跳舞,就算踩着沙子和炭火,也毫不在意。这里是八九十年代最混乱危险的地方,但此刻最浪漫。

 

 

于今晚让我靠着你的臂胳

流露我热爱心底说话

孕育美丽温馨爱意

做梦都是你

 

 

宋亚轩唱这一段的时候睁开了眼睛,刘耀文就站在舞台边的阴影里嘴角弯弯地看他唱,宋亚轩看向他,又想起他刚刚醒来的那天晚上。宋亚轩边唱边想,怎么唱什么歌都这么痴,然后唱到最好听的那一句,他目光对上刘耀文的目光,眼波婉转,笑得甜蜜,他唱——做梦,都是你。

 

 

 

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除了宋亚轩偶尔会咳嗽,刘耀文要去寻清肺的药以外,一切都幸福得像白日做梦一样。

 

 

过年的时候他们回番禺,包租婆心里开心得不得了,还是笑说,大明星回来了。刘耀文照例帮表妹把水搬到了顶楼,表妹这一次没给他烟,她说,阿姐说阿轩不抽烟啦,系不系你的功劳?刘耀文把挂在窗户上的外套丢到她头上,让她穿上衣服再说话。

 

刘耀文听见拉链拉好的声音才转过身来,表妹说,那怎么办,上次白给我搬水的男仔是我前一个男朋友。

 

刘耀文翻了个白眼笑骂她神经。

 

 

表妹难得下来跟大家一起看电视,可吵着要听宋亚轩唱歌,哄着大家说,广州夜总会的大明星,不听一曲要吃亏。于是包租婆把电视调到最小声了,宋亚轩被大家围住,竟然有点难为情,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清清嗓子,开始唱最熟悉的那首风继续吹。新年的灯泡没有往日的油腻和灰尘,宋亚轩透亮的歌声在透亮的灯光下小鹿一样撞进人们心里,唱得珠江柔情绕山岗,云被风吹跑了,宋亚轩把月亮唱圆了。

 

 

宋亚轩唱着唱着就看刘耀文一眼,刘耀文倒是一直盯他盯得理直气壮,包租婆看着他俩掩住嘴巴笑,八十年代临走的最后一天,刘耀文听包租婆悄悄对他说,“阿文仔,珍惜眼前人,莫辜负好时光。”

 

 

电视里难忘今宵也唱完了,烟花也散了,刘耀文和宋亚轩躺在床上,宋亚轩抠抠刘耀文手心,刘耀文问他干嘛,他小小声地说睡不着。

 

宋亚轩说,1990年了,刘耀文。

 

刘耀文问,1990怎么啦。

 

宋亚轩揉揉眼睛,好快啊,我捡到你的时候还是87年。

 

刘耀文好笑,怎么是捡到我。

 

宋亚轩抬起头,“怎么不是,你那时候倒在剧场前面,别人叫不醒,我把你背去医院的,你都不知道你有多重。”说完,宋亚轩安静了好一会儿。

 

“刘耀文,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刘耀文环住他说,你以前怎么不问。

 

我不会安慰人,我怕你难过。宋亚轩闷着声音。

 

刘耀文想了想,说,“我是天使,你自己唱了那么久不知道吗。”他的广东话比前两年好很多,唱道,我心思思,你的丰姿,只想你便是我的天使。我是你的天使。

 

宋亚轩一笑,你有病啊。

 

刘耀文揭过话头,突然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香港。等香港回归了,我们去香港吧。我想去看张国荣演唱会。”

 

“在大陆也能看啊。”

 

“张国荣没来大陆开过演唱会。”

 

“以后会来的,香港回归了三年他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天使啊。

 

神经。

 

刘耀文拍拍宋亚轩的背,去香港,以后我们一起去。

 

宋亚轩要睡着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好,一起去。

 

 

 

新年的第一天他们被鞭炮声吵起来,宋亚轩晾衣服的时候听见包租婆骂骂咧咧不知道在对表妹说什么,两个人一起走下楼来,宋亚轩笑着打了招呼说早。正好刘耀文买早餐回来走上楼梯拐角,四个人碰到一起,表妹嬉皮笑脸地跑过去抢了刘耀文袋子里的油条就跑,边跑边说,阿轩,借你一根油条吃。

 

包租婆见了,笑骂了声疯婆,然后跟着下楼了。宋亚轩把刘耀文的衬衫往绳子上一挂,然后探出阳台去,对已经跑下一楼的表妹开玩笑说,阿姐啊,吃了有没有还的啊?

 

表妹笑得欢喜,有还有还,明嘢再说。

 

刘耀文走上来,笑着摇摇头,把包子递给宋亚轩,“她今天怎么那么开心?”

 

宋亚轩也笑着摇摇头,不知道。

 

 

 

大年初一的炮竹响个没完,宋亚轩呛得咳嗽了好几下,刘耀文赶紧把他推回房间里把门关上,宋亚轩拿着包子啃了两口,坐在凳子上看着装着生菜的红色塑料袋发起了呆。昨天他们去给餐馆老板送生菜,餐馆前面纳鞋垫的婆婆说好几个月没开门了,老板身体老了,搬煤摔了好大一跤,摔了脑袋,在医院住着。刘耀文知道宋亚轩放心不下,说那去医院看看好了。

 

到了医院才发现人多的不像话,走廊上都是床位,他们两个挤挤绕绕最后在消防楼梯的角落里找到了老板,老板娘坐在折叠的小板凳上守着,见到两个年轻人心欢喜,唤醒了自己的老伴。

 

宋亚轩蹲下来,轻轻地说,阿叔,我是阿轩。

 

老板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知啊,我看着你大的,好轩仔,又一年没见啦。阿文,蹲下一点啊,我看不清你。”

 

刘耀文把买的水果放在一边,一起蹲在了宋亚轩旁边。

 

老板捏了捏刘耀文的脸,说,越来越靓仔咯。

 

老板把两个人的手一起握在手里,人老了,喜欢说话,一说就要说好多话。

 

哎呀,听说你们在广州发展的好啊,广州是好地方啊,有一次你们包租婆来我屋企吃茶,跟我说起阿轩变成那个,好大的明星啦,好多老板要听你唱歌,系不系,轩仔哩,从小就中意唱歌,现在唱得好啦,我替你开心啊。啊包租婆带你来我店里的时候,你才多大?那么一点点大,那么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喊苦不喊累,我老婆说咁个乖乖仔,你就好像我们的儿子一样。

 

宋亚轩点点头。

 

“阿文,你来的时候都不会说广东话,现在说的好不好?”

 

刘耀文用广东话说,现在会了。

 

老板笑起来,你那么聪明,三年就学会了,我们楼上那个租客,从阿温州过来,说了好久,没有你说得好。温州好啊,江浙是好地方,上海也是好地方啊,我老婆说了一辈子,我这一辈子没本事,没带她去。

 

老板抬起头看老板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宋亚轩说,轩仔,你会唱歌,你唱一首上海滩听听吧,唱给我老婆子听。

 

好。

 

宋亚轩慢慢地唱,唱得没有爱恨情仇,情意缠绵,上海梦幻绮丽,好像触手可得。

 

爱你恨你

问君知否

似大江一发不休

转千湾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又有喜又有愁

就算分不清欢笑悲忧

仍愿翻百千浪

在我心中起伏够

 

 

 

 

十几年一晃而过,宋亚轩再也不是那个看着别人家大人小孩就会想起自己的爸妈,还想得哭出来的小孩子,老板也不是那个给他一支烟,洒脱像每天傍晚他清洗完餐馆桌子以后泼出的脏水一样的中年男人。日子在一年一年送出的生菜里,每扎有新鲜的泥土,在没捡到刘耀文之前吸下的烟草里,咳嗽和呼出的烟雾里,包租婆喊交租又好心一拖再拖的声音里,1990年,宋亚轩马上要二十岁了,面对人生不得已的离别,他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板听着歌睡着了,老板娘偷偷地跟两个年轻人说,医生讲老板最多只有两个月了,不是摔得太严重,是人本来就老了,人老了,她说着揉揉眼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多谢你这些年送的生菜。”

 

“阿文阿轩,哩人生区区几十载,我的老头说他活够没有遗憾,人死去哪有甚么道理好讲,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女人地道的广东话在狭窄的楼梯间传进两人耳朵里,两个年轻人的眼里盛满泪水,宋亚轩把拳头捏得痛了,不想在老板和老板娘面前哭出来,刘耀文没忍住,比宋亚轩先掉了眼泪。

 

 

 

 

 

新年的街道冷清,南方的树木不变黄,但是也掉叶子,路边时不时掉下一片两片,孤孤单单凄凄惨惨,跟医院里面的人群是两番景象。刘耀文牵着宋亚轩的手走出医院,两个人不说话,在街边慢慢地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宋亚轩突然停了下来,刘耀文捏捏他的手,问他怎么了。

 

宋亚轩也不说话,松开了刘耀文的手,然后把五根手指头松开又并拢扣住了刘耀文的。刘耀文愣了一下,然后把宋亚轩的手握得更紧,领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走过一棵树,一个路口,又走过一棵树,一个路口。

 

两只手牵得紧,在冬天里出了汗。

 

宋亚轩轻轻开口,刘耀文。

 

“嗯。”

 

“刘耀文。”

 

刘耀文说,我在。

 

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走,宋亚轩说。

 

刘耀文心里一紧。

 

如果你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你,宋亚轩又说。

 

“如果我走了,我会回来找你。”刘耀文停下来不走了,他转过身抱住宋亚轩,在他耳边说,“如果有一天我要走,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你要等我。

 

一定要等我。

 

宋亚轩说,好。

 

 

 

初二,宋亚轩和刘耀文一起回了趟桥头的剧场,剧场庆祝新春正在演相声,不收买票钱,大家都可以去看。剧场从前一两天演戏,一两天唱歌,后来乐队走了,唱歌的只剩了宋亚轩,后来宋亚轩也去广州了,唱歌的就换成了演相声的。小小的一个剧场里挤满了人,他们俩人去得早,占了四个好位置,还有两个等包租婆和包租婆的表妹。

 

桥头的班子小,相声换了人讲的是一样的内容,看了热闹的就离场给还没看的和想看的进座,刘耀文和宋亚轩看了两场包租婆和表妹才来。表妹在街上请摆摊子的老人做糖人,做好了一个自己弄掉在了地上,又硬要回去再做一个,她抱着包租婆的胳膊说对不起嘛,搞得包租婆没她一点办法。

 

刘耀文和宋亚轩等她们俩落座了,就离场把位置让给了其他人。剧场对面的铺子最近租给了相馆,出了剧场宋亚轩说,去照张相吧刘耀文。

 

八八年以后,刘耀文第一次望着相馆愣住了。

 

 

 

 

 

九十年代的广州,人人都想着赚钱。夜总会的领班辞职自己做起了老板,宋亚轩唱歌的夜总会不再一家独大,广州的歌舞厅行业风生水起,追梦的也好求财的也好,大门一开一合,有进就有出。宋亚轩倒是不急不忙,刘耀文做零工和他唱歌的钱加起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已经足够了,多的他也不想要。

 

 

刘耀文每天接送他上下班,宋亚轩喜欢坐孖辫车,有时候到家了也不愿意下,刘耀文也由他,两个人就这样随着孖辨车里从一座骑楼穿梭到另一座骑楼。宋亚轩把车窗户打开,手伸出去,又被刘耀文抓回来,刘耀文凶他说知不知道危险,宋亚轩自知理亏说不出话,就去捏刘耀文的脸,刘耀文就像包租婆拿表妹没一点办法一样,拿宋亚轩没有一点办法。有时候下班晚,车上没有别人,他们就在昏暗的灯光下接吻,吻过两站后下车,又牵着手走路回家。刘耀文笑说,包租婆知道会骂我们不嫌坐车钱贵。宋亚轩说,绝对会骂!

 

 

餐馆老板在秋末的时候去世了,宋亚轩和刘耀文回去参加葬礼,老板娘说,我老头老实了一辈子,老天爷奖励他多活了几个月。几个月前宋亚轩在医院忍住没有流下的眼泪,在墓碑前成倍地掉了下来,他哭得喘不过气,一直咳嗽。刘耀文拍着他的背,不知道怎么哄他,他自己也哄不住自己,眼泪拼了命地掉。

 

 

冬天理所当然地来了,刘耀文和宋亚轩今年没有回番禺过年,收到请柬的时候他们俩是懵的,表妹要结婚了。

 

表妹说,大年初一结婚才最喜庆,以后有人问,我说我的结婚纪念日在大年初一,所有人都记住了。

 

她活得跳脱,最开心。

 

表妹结婚准备了花球,没抛,喝酒的时候偷偷把花球给了刘耀文和宋亚轩,她说,“祝你们长长久久。”

 

旁边耳朵尖的人听见了,笑她说,“你是不是傻掉啦,两个靓仔长久乜嘢啊。”

 

表妹翻了个白眼,“你懂个屁。”

 

包租婆笑得差点拿不稳酒杯。

 

 

1991年,香港还是没有回归,张国荣也没来开演唱会,南方倒是多了很多外地人,不知道又在赶什么潮流。宋亚轩唱了快一年张学友,唱回张国荣的时候,有个外地来的生意人问他,听说你唱张学友唱得很好,会不会唱《遥远的她》。

 

宋亚轩摇摇头。

 

张学友的歌他也快唱遍了,唯独这一首没唱过,新来的领班问他跟之前那个领班一样的问题,怎么就这首不唱。太痛了,他说。

 

男人的眼睛里满是不该商人有的遗憾,“可惜了,我爱人想听这首歌,她快走了。”

 

宋亚轩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一个礼拜都在下雨,回南天的潮湿付在霉菌上,在墙角绿了一片,夜总会的玻璃门沾满雾气,穿大衣的老板进进出出,衣角擦走了一大片也不知道,但清晰的部分很快又重新变得灰蒙蒙。宋亚轩拿到了91年春天的第一笔工资,趁着刘耀文还没下班去陶陶居买乳鸽,然后又坐孖辨车回夜总会等他来接自己。回去的早,有空闲,领班问他能不能多唱一曲,宋亚轩说好,又唱那首风继续吹。

 

今天那个生意人又来了,宋亚轩注意到他来了好多天,身边也没有人跟他谈生意。宋亚轩唱到最后发现,生意人悄悄在抹眼泪。领班说,你就给他唱一首吧,阿轩,这个地方真情不多了。

 

生意人三年前在这里认识歌女,歌女在唱《遥远的她》,一见钟歌,钟人,也钟情,生意人连着好半年来听曲,歌女新鲜,一首歌唱久了不是生腻就是变味儿,这地方多稀罕长情的客人。她问他,结婚去吧,或者明天就不用来了。

 

于是生意人牵起歌女的手结婚去了。

 

缠缠绵绵,甜甜蜜蜜,一年快活时光,幸福有时候自己会长腿跑掉。歌女得了癌,住进了医院,吃药也吃不好,精神力气消解尽了,在床上起不来。生意人每晚守在她病床前愁眉不展,她倒乐观,不把自己当病人,攆他回去谈生意,不谈生意时候再来。歌女骨子里流阳刚的血,有点劲儿就往外跑,生意人心疼她的身子,她说命数这种东西就掐着人没办法使劲折磨呢,你要和我多走些路,下辈子说不定我又走这些路,孟婆万一老糊涂了,让我想起来了,我们就又一起了。

 

她等死也是一副灿烂漂亮的样子。

 

领班感叹,命运多造化弄人啊,跟她自己唱的一样。

 

宋亚轩的心化了,他记得唱上海滩的时候老板和老板娘都笑得温柔,虽然后面他自己和刘耀文憋哭憋得很丑,有些歌好痛也是要唱的,他告诉自己,万一他给唱快乐了呢。

 

宋亚轩走到生意人旁边,说,你别哭了,我给你唱。

 

 

 

照例,宋亚轩在大门前等刘耀文,但今天抱着乳鸽。孖辫车一辆又一辆开过,溅起一地水花,风把灰尘吹进宋亚轩的眼睛里,他揉了半天,揉出眼泪来。

人怎么总是要分别,宋亚轩想。

 

刘耀文来了,一来就看见宋亚轩在哭,急着问他怎么了。宋亚轩摇摇头,说眼睛进沙子了。刘耀文把他的脸捧过来,说我看看。宋亚轩的眼睛红红的,是真的进了沙子,刘耀文给他吹了吹,问他好点没有。宋亚轩点点头。

 

我给你买了鸽子,宋亚轩说。

 

好巧,我也给你买了东西,刘耀文说。

 

宋亚轩问是什么,刘耀文从口袋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一只手表。

 

宋亚轩从前买不起表,刘耀文醒来的那一晚还在看月亮辨时间,后来有那么一点钱了,又忘了要买了。他怕,也不知道怕什么,刘耀文到底哪里来的,他问了一次就不敢问,他不唱离情歌,可唱着唱着发现风继续吹也是离情歌,越唱越郁闷,但还有一个真正的离情人听着他唱歌然后在台下掉眼泪,他更郁闷了。

 

 

他抱住刘耀文。

 

眼睛又进沙子了,宋亚轩说。

 

 

宋亚轩找好聪明的借口,可刘耀文知道他难过了,也不说破,安抚他的后颈,像摸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

 

 

 

礼拜天,宋亚轩和刘耀文淌过一地雨水走进医院,宋亚轩走进医院病房,刘耀文和生意人隔着门听他给歌女唱遥远的她。

门把世界隔成了两部分,内外各有思绪万千,惆怅不解风情,任人怎么甩开也自顾自地攀上来。

 

歌女靠在白色的枕头上,轻声地合着宋亚轩的歌声,她长得漂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条纹病服把她好看的刺青遮住一大半,只留了手腕口的一朵花,花下的手臂枯木一样细长纤弱,病痛把她折磨得憔悴苍白,风吹一下就会生疼。

 

宋亚轩一曲唱完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她,为什么不让你爱人进来陪你一起。

 

歌女说,万一我听着听着就去了,他以后都不敢听这首歌了,不好。

 

宋亚轩问,你还想听别的吗?

 

歌女摇摇头。

 

可以啦,谢谢你,年轻人。

 

宋亚轩笑道,你也很年轻,大不了我多少。

 

 

红颜薄命,是命运惯用的把戏。阳光落在医院漂白的病床上,歌女把手放进那簇阳光里,把她的手映得更白,她笑了,礼拜天的好天气,是老天爷送给有情人的奖赏。她对宋亚轩说,你唱得真好,把太阳唱来了。

 

生意人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看歌女,出了神,双手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情一样放在身前,一动也不动。

刘耀文看他变成一个无助的小朋友,又看小玻璃窗里面歌女和宋亚轩不知道说到什么一起笑起来,就这么忽地想起初中学语文,现在是春天,到秋天他就要二十岁,中学时代在时间的大气层,带着记忆飞出太阳系,他忆起课上讲城南旧事,讲爸爸的花儿落了,脑子里是英子,英子和她同学唱离歌。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他好像知道,亚轩那天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三月,宋亚轩21岁了。刘耀文买了几只泡泡水,带宋亚轩去走海珠桥,宋亚轩倒着走,两个人就变成面对面,刘耀文看见宋亚轩对着他笑,好几年了,竟然不可思议地害起羞来。他前几天和宋亚轩看一部电影,看到一半宋亚轩先睡着了,电影里恋人一起在桥上吹泡泡,好浪漫。他捏捏宋亚轩的耳朵,看着睡熟了的这张脸,少有的耿耿于怀,他也想把漂亮的东西送给21岁的恋人。

 

宋亚轩倒着走,视线里只有刘耀文,还有刘耀文手里提着的装泡泡水的袋子。他看见对面的人低下头在偷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笑起来,问,你笑什么。

 

刘耀文抬起头,没有克制笑意,说,不是你先对我笑的吗。

 

宋亚轩啊了一声,我有吗?

 

“有啊,就像你现在这样,你刚刚就是这样的。”

 

这样吗,我都不知道。宋亚轩又笑起来。

 

你好傻啊,刘耀文说。

 

宋亚轩停下脚步,等刘耀文走过来,然后握起拳头在他胳膊上轻打了一拳,“不是要吹泡泡吗。”

 

刘耀文笑着说,现在吹。

 

宋亚轩从刘耀文的袋子里拿了两只泡泡水出来,塞了一只在刘耀文手里,自己向前跑了两步又转过来倒着走路。

 

刘耀文说危险。宋亚轩不在意,“要是摔跤你要跑过来拉我。”

 

宋亚轩吸了一口气嘟起嘴巴,又一吐气,吹出好几个晶莹的气泡来,他笑着说好漂亮哦,让刘耀文也快点吹。车辆疾驰快成一条又一条捕捉不到的线,接连飘散的气泡在掠过的黑影里破裂,而后又会有新的气泡升空。

 

宋亚轩不吹了,停下来,看刘耀文吹泡泡,然后用手去戳。

 

存活的几秒里足够美丽,消失的瞬间足够灿烂,飞去珠江,或者车轮底下,或者洒脱地自己去跟宋亚轩击掌,死在美丽少年的手里,泡泡一点都不悲伤。刘耀文看宋亚轩一个一个追气泡,有的飞到他鼻尖又被他吹远去,有的飞得高过他头顶他就跳起来去抓,他看21岁的宋亚轩笑的像太阳,觉得真好,真好。

 

“轩儿,生日快乐。”

 

宋亚轩不戳泡泡了,跑过来牵住刘耀文的手,“谢谢你,刘耀文。”

 

 

 

谢谢你来1987。

 

 

 

刘耀文呆住了,问宋亚轩,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天使吗,谢谢你来1987跟我相遇。

 

 

掌钟的老人眼看秒针震颤,珠江滚滚,却差一点不流。1987年,时间盛大的偏差在两个少年身上起了作用,把宋亚轩和刘耀文相遇后共度的每一分钟,每一首歌,每一个路口,现在是每一颗泡泡,都烙印上不可逆转的心动。

 

一秒,两秒,刘耀文的心跳落回正常的拍子,他把五指嵌进宋亚轩的,说,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捡到我。

 

宋亚轩,遇到你以后,每一分钟都是我赚到。

 

啪嗒,

啪嗒…

 

气泡被雨滴点破。

 

宋亚轩抬起没有被牵住的另一只手,几滴雨水掉进他的手掌里,顺着他掌心纹路滑下去,他抬头看了一眼,依然笑着。

 

下雨啦刘耀文!

 

下雨你还那么开心,刘耀文牵着宋亚轩跑起来,快跑啦!

 

一滴,一滴,一步,又一大步。

 

春雨一点一滴淅淅沥沥地扎进翻腾的江水,海珠桥上是两个在雨里狂奔的年轻人,他们踩过水坑,和珠江交错,和车流逆行,一心一意想跑得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也许是为躲避这场春初的雨,也许是要奔向大桥另一头,也许——

 

刘耀文!不跑了,不跑了!

 

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漂亮的笑容是对彼此命运的馈赠,他们不读茨威格,暗地里的筹码不能威胁两颗年轻鲜活的心健康勇敢地相爱,勇敢是什么,是歌里唱“吻下来,豁出去”,小城大事在十多年后遥望,宋亚轩没唱过杨千嬅,但他每一次吻刘耀文都是豁出去。

 

刘耀文在雨里得到一个吻,21岁的宋亚轩的第一个吻。

 

不跑啦,宋亚轩说。

 

他向前走了两步,故意踩在水坑里,布鞋早就湿透,溅起水花。

 

“宋亚轩!”

 

刘耀文笑起来喊他。

 

“干嘛!”

 

“唱歌吧!”

 

大雨滂沱,避之不及,不如不避。

 

宋亚轩一如既往地笑着,在雨里唱,

 

我已令你快乐

你也令我痴痴醉

你已在我心

不必再问记着谁

 

 

——也许,狂奔是为了停下,然后留住时间。

 

 

 

 

 

刘耀文和宋亚轩从春天一直跑到夏天。

 

宋亚轩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桌上的蒸笼冒着热气,他的身体也冒着热气,广州八月的早晨是将要开锅的沸水,咕咚咕咚地吐着泡。夜总会换新的装修,宋亚轩已经两个星期没唱歌了,以前是刘耀文送他上班,现在是他送刘耀文,刘耀文九点钟上班,两个人就每天八点去喝早茶。

 

宋亚轩把白开水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晾着玩,倒的手酸了水还是热的。刘耀文给他买凉茶还没回来,人前有进人后有出,宋亚轩坐在店铺外面露天的位置上,热得发慌。

 

“靓仔,仲有两碟肠粉,你都没拿!”

 

宋亚轩听见老板娘对他喊,看了看发现自己只端了一屉蒸笼,这才赶紧跑过去端肠粉。

 

“后生仔脑子咁不清醒!”

 

宋亚轩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冇意思啊。他端着肠粉一转身,看见刘耀文已经回来了。

 

宋亚轩最近不唱歌反而咳嗽得厉害,刘耀文除了定期熬药给他喝,还要让他喝润肺的凉茶。包租婆说,宋亚轩肺不好,刘耀文总是想起这句话,他带宋亚轩去看医生,医生说有病根了,好不完全,让他千万注意不能再抽烟。可宋亚轩不抽烟也四年了,久疾难医,每回宋亚轩咳嗽,刘耀文轻轻拍着他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就好想回到再早些的时候,抓住九岁的宋亚轩,掐灭他的第一支烟。

 

宋亚轩把凉茶喝完了,刘耀文才开始动筷子。宋亚轩吃的时候看看刘耀文,刘耀文注意到他的眼光,抬起头夹了蒸笼里的一个饺子塞进他嘴里说,又看我,好好吃饭。

 

然后宋亚轩低头嚼起饺子来,不看刘耀文了,换成刘耀文看他。宋亚轩吞下饺子又吃了两口肠粉,再抬起头又对上刘耀文的目光,这次他的筷子伸进蒸笼里夹起一个烧卖,塞进刘耀文嘴里。

 

又看我,快吃饭。

 

刘耀文笑了。

 

 

91年的春天有大雨,刘耀文和宋亚轩在瓢泼春雨里唱歌,回家后在小沙发上裹着被子喝着感冒药互相笑对方傻,夏天的早晨像不断冒上热气的蒸笼,广州百日不变忙碌,一如两人百日不分开手,共同走在幽暗灯光下的回家路上,刘耀文在烦闷的秋天过了二十岁生日,那一夜漫长无尽的吻,让他原谅了秋风的迟到,对一整个二十岁有所期待,宋亚轩时常想起包租婆和餐馆老板,如今不用再攒钱交租,不用再送生菜,但想念番禺的月亮成为他和刘耀文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的第五年,像冬天一样理所当然地到来。

 

 

 

 

1992年新春,桥头剧场免费演出的惯例延续了下来,宋亚轩和刘耀文过完新年回广州后一直想再回去听一次桥头的相声。他们不是没看过广州剧院的,出来的久了,打哪儿都是番禺的好,番禺的相声好,番禺的月亮圆。又是秋天,烦闷还来不及绕上心头,他们在刘耀文生日那天又回了一趟番禺,宋亚轩对刘耀文说,文哥,今年我把番禺送给你,虽然它也不是我的。说完宋亚轩就开始笑,刘耀文跟着他一起笑起来。那天宋亚轩和刘耀文赶上傍晚最后一场相声,听完出场天色已经沉下来。

剧场门口新修了路灯,刘耀文发现对面的店铺又换了店面,现在是一家馄饨店。包租婆说之前的相馆生意不好,两个月就关门大吉,桥头比不上有钱地儿,不是人人都稀罕破胶卷,老板当断则断,去广州谋出路去了。回到家后宋亚轩进屋脱衣服,发现没看见自己的手表,两个人把整个房间里外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刘耀文说是不是丢在剧场里了,宋亚轩茫然地点头,说有可能。刘耀文说他去找,宋亚轩不肯,要一起去。

 

两个人又走在路上,天完全黑下来,月光惨淡照不亮几里地,宋亚轩踩着黑漆漆的井盖走。刘耀文一把拉过他说,不能踩井盖,要倒霉的。宋亚轩笑他怎么二十一岁了还什么都信,却也不继续踩了,就这样让刘耀文拉着。剧场门口唯一的路灯兀自站着,把黑夜撕开一道缝,宋亚轩和刘耀文推开剧场的门,在今天坐着的位子下面找到了手表,宋亚轩捡起来说,真的在这里。

 

刘耀文说,现在找到啦,回家吧。

 

 

露水浓重,阳光嵌进里面反了光,剑影一样地折回来,一整夜,疲倦的月亮陪着剧场外的灯一起亮到晨曦,然后一方光线消逝下了,另一方比他们好太多,太阳代替照亮了整个番禺。

 

桥头剧场的大门紧闭,来不及再一次打开。宋亚轩从哪时候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唱离情歌,却也从未准备离别珍重话语,是他故意堵在心口不愿提及,尤其对刘耀文,宋亚轩心想,不说出口,就永远地久天长。他和他的这五年,走过好些地方,却也不过是在广番两线奔波徘徊,图几两碎银,过安生日子。八九十年代的南方霓虹闪闪,人海苍苍,多要命的漂亮,又漂亮到残忍。宋亚轩见过歌女临死前还笑得畅快,却没看过她最后也要在生意人怀里落泪,在医院的时候餐馆老板娘说自己老头活够了,没有遗憾,却没告诉他们老板最后也要反悔,握着她手跟她讲,要是能跟你一起再多活久一点就好了。

老板说,人怎么能活得够呢,说没有遗憾该是多好笑的话。

 

宋亚轩和刘耀文出租屋的小灯泡没有等到两个年轻人回家。那一夜时间的漏洞被补上,兴许月亮暗淡是分给了二十世纪的路,一段好时光骤然到了头,时空撕裂的巨响不过是剧场二楼跌落数块青砖,却把他们俩挡在了两个世界。

 

遗憾也没有放过他们,1992年,宋亚轩从医院醒来,身边没有刘耀文。

 

 

 

 

 

 

 

 

 

小女孩站在椅子上,两只小手虚虚地扒着墙,使劲把脸往窗户上凑,她穿的厚,鼓鼓囊囊像个被挂住的小红皮球,冬天的大风把门口没有完全贴合墙壁的新春对联吹得呼呼作响,把小女孩的头发吹得立起来,像根天线一样竖在她头顶。窗户里面传来的动静让她挪不开眼,她的眼睛像两颗透明的玻璃球,瞪得大大的要把窗户望穿,她看见一个长长大大的箱子,一闪一闪亮着红灯,有人在里面唱歌。桥头开音像品店了,比之前相馆和混沌店生意好,赚了点钱的人家买了卡式录音机放在家里,放《再见我的爱人》,传遍整个桥头,1995年的桥头没有人不爱邓丽君,连张国荣都要排第二。

店门开开关关,趴在墙上的小女孩还是一动不动。店里放完《再见我的爱人》又开始放《爱的箴言》。

 

宋亚轩买完路边的糖葫芦走回来,看见把自己挂在墙上的小女孩,一只手把她提溜了下来,他把她放在地上,说,“小妹,不要爬窗户,很危险的。”

 

小女孩不知道听没听懂,抱住了宋亚轩的腿。宋亚轩又一把把她抱起来,说,你怎么这么喜欢扒拉别人的腿。

 

小女孩抬起手去够宋亚轩的糖葫芦,她还小,说不太清楚话,吱吱呀呀半天,一直重复“要”。

 

宋亚轩在音像品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把小女孩抱着坐在自己腿上,说,这个不是你的,是你妈妈要的,你现在还吃不了。

 

小女孩开始闹,手胡乱的拍打在宋亚轩身上,倒也不疼,宋亚轩看她难过,哄着她说,我们听歌好不好?小女孩不闹了,抬手又去够窗户,说“歌,歌。”宋亚轩哭笑不得,说,不是像你刚才那样听歌。

 

他抱着小女孩进了音像品店,音乐的声音大了起来,小女孩看见正在闪着灯的录音机,指着笑了,“歌!”

 

对呀,歌。宋亚轩说。

 

店主是个中年女人,她走过来,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给小女孩发了个红包,说新年好呀。小女孩不知道手上拿了什么,这个年纪的小孩给一个什么就放嘴里咬,宋亚轩跟店主道了谢,刚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把红包往嘴里送,她又开始挣扎着去够录音机,宋亚轩哎呀了一声,说,你不要乱动,乖一点。

 

店主把自己养的小狗牵出来给她玩,小女孩看见了马上要去摸,宋亚轩一开始不肯,店主说小狗很乖很乖,平常也跟自己的小孩一起玩,不会咬人。

 

宋亚轩想了一会儿才把小女孩放下来,好脾气地说,不能欺负小狗,不能打他,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

 

也不能让小狗欺负你,知道吗。

 

小女孩又点点头。

 

宋亚轩自己逛了一圈,挑了几盒邓丽君的磁带,今年哪里都是邓丽君卖的多,五月过后卖的更多。今年他也开始唱邓丽君,广州爱她的人比这里多,宋亚轩也爱,五月前有一次他唱《爱的箴言》,下一首本要唱别的,下面一个喝醉的老板发酒疯,硬要让他继续唱邓丽君,宋亚轩这一次唱得没滋没味,喜欢也要赶趟,多没意思。后来邓丽君去世了,宋亚轩唱邓丽君更多了,人成追忆,留下这么些歌,他那么爱唱歌,也爱好唱歌的人,惋惜痛苦三分,在邓丽君这里三分又变五分。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

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歌声毫无阻碍地飘进心里,发现空出一大片荒芜,失修已久的建筑长出了青苔和杂草,它不知这些萧条当时用怎样迅速的时间就爬满了整面白壁,逐渐绿得毫无生气。

 

宋亚轩不自觉地唱起来,二十五岁的声音不比之前透亮,更加低沉下来,带着沙哑。宋亚轩的肺越来越差,他不去看医生,又吃起了烟,两年前最严重的时候一天要清出几十个烟头,就这么不要命地抽了好半年,后来肺差到不能去唱歌,唱到一半咳嗽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才不得已把烟又放得远了些。

 

我将生命付给了你

将孤独留给我自己

 

但他唱得还是那样好,跟之前哪一次比都不差,宋亚轩眼睛盯着某处出神,唱得和录音机里的人儿重合起来。

 

我将春天付给了你

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

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

爱是永恒的旋律

/

爱是欢笑泪珠飘落的过程

爱曾经是我也是你

 

 

 

 

宋亚轩牵着小女孩回家,赶上包租婆做好年夜饭。小女孩远远地看见表妹就松开了宋亚轩的手,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表妹把她抱起来,捏捏她的鼻子,问她,跟你阿轩哥哥出去好不好玩?宋亚轩走过来,说,再给我多带几天,可能就不叫哥哥,要叫爸爸了。表妹笑骂,你怎么占我便宜。

 

小妹在九二年春天出生,还没长到一岁,表妹就离婚了。她广州的丈夫和别的女人上了床,表妹当着婆家所有人扇了他两个大耳光,说了狠话,带着小妹回了番禺。那家人理亏,心疼自己儿子脸上的红印却不敢说什么,表妹真的走了,没人追来,因为不器重女儿。也是那一年,宋亚轩砸了脑袋在番禺的医院住了好久,广州的领事通人情来探望他,让他休养好了再回去。从秋天到冬天,包租婆的房子又像多年以前一样热闹起来,宋亚轩看见表妹抱回来那么一个小小的姑娘,风把她的脸和鼻子都吹得红通通,表妹扑进包租婆的怀里哭得也红通通,包租婆轻轻地顺着她的背,说,返屋企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表妹哭,他八岁来这里的时候表妹十三岁,别的小孩看他新来欺负他,表妹就全部把他们赶跑,宋亚轩叫她姐姐,后来她去广州打拼,一年回来一次也从来不说辛苦,宋亚轩以为谁都欺负不了她,可那天她好委屈,哭得稀里哗啦,话也说不清楚,过去三十年天大的苦也吃过,但是没这么委屈过。

一九九二年是一个伤心的年。表妹回家那一天变成宋亚轩陪表妹抽烟,表妹的眼睛哭红了,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他们坐在屋檐下,烟一根一根地燃,宋亚轩说,阿姐,这么吃要死人的。

 

表妹当做听不到,问他,阿文仔去边?

 

宋亚轩低下头,没说话。

 

 

 

宋亚轩跟着一起吃完年夜饭之后看春晚,时间好快走到十二点,他一个人回到出租屋,在窗户前看月亮,烟花升天炮竹齐鸣,一片噼里啪啦,九五年就这么过去了。

 

 

 

宋亚轩年后回了广州,回家之前在路口顺带买了一本九六年的台历,刘耀文走了以后,他每天数着日子过日子。这几年他的日子旁人看不出有什么差异,笑也会笑,事情也仍然做着,但就是怪怪的,哪里怪,旁人说不出。包租婆知道,但后来她缄口不提,宋亚轩刚醒来的时候找不到刘耀文,头破了没好也不管,非要回广州看看,可回了一趟也没找到人。又回到医院,包租婆来照看他,他睡不安生,跟当年包租婆刚刚把他捡回去的时候一样,整夜整夜地做梦,惊醒,又做梦,又惊醒,那时候他嘴里不清晰地喊爸爸妈妈,现在是念刘耀文。

 

 

宋亚轩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握门把手之前故意停了一下,然后才打开,没有人。他希望里面有人,可是没有。宋亚轩觉得自己出了问题。

 

九六年的日子过得飞快,他去夜总会唱歌,然后回家,也不坐车了,半个小时的路被他晃成一个钟头,把自己走得累了疲了,会睡得好一点。一到下雨他就要抽烟,其实是一到下雨他就加倍地想刘耀文,雨水拍在水泥地上,拍在屋顶上,拍在玻璃上,到处都是心碎的声音,躲也躲不过去。他找不到刘耀文,他以为刘耀文是来填补他生命的空缺,可是现在他的半条命丢了,不知道去哪里找,人生同样的痛苦会发生第二次,他想不明白,一个大活人消失得这么干净,清白,只把回忆留下。

 

 

1997年,张国荣来大陆开演唱会,宋亚轩嘴里吐出烟雾,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播报的新闻发愣,记忆像蝴蝶一样飞回七年前。九零年代的第一天,刘耀文问他想去哪里,他说香港,因为想去看张国荣演唱会。可是前几年他才知道,张国荣在89年就告别歌坛了,世界上那么多人听过他在台上唱歌而不是在磁带里,但也有更多人失去了这个机会,宋亚轩知道后想起刘耀文说香港回归后三年张国荣会来内地,可香港没回归,张国荣却早走了,他想,刘耀文净说些哄他早睡的好话。

然而现在是九七年,宋亚轩的蝴蝶飞回来,电视上说张国荣复出了,来这里开演唱会。宋亚轩心又想,香港还没回归,张国荣又回来了。

 

他关掉了电视,当做无事发生,又燃了另一支新的。

 

宋亚轩没有去听张国荣唱歌,因为不敢。

 

五月,宋亚轩买了一份报纸,上面红色的大字醒目地写“中英香港政权交接仪式在港隆重举行”。宋亚轩这次看着报纸愣住了。

 

广州又下起了细雨,宋亚轩又唱起张国荣。

 

香港回归了。张国荣回来了。现在是1997年,刘耀文,你在哪里?

 

宋亚轩在雨里面唱,曾经这首唱来了他爱的人,后来这个人不见了。

一首《风继续吹》,从八七年那一夜开始,他又唱了十年。

 

 

 

2000年,番禺撤市设区,并于广州。宋亚轩的记忆模糊,隐约记得好像有人说过类似的事情和话,他忘了,时间太久,脑子也要生锈。时间进入二十世纪,张国荣又来内地开演唱会,那年秋天他去上海走了一趟,餐馆老板惦念一辈子没带爱人来过的上海,好像也就这样。宋亚轩去的时候赶上张国荣在上海,他一个人把秋天悲凉变得火热,宋亚轩在江上的大桥上一边走一边想事情,现在连黄浦江也听过他咳嗽的声音。遗憾太多,或者是像邓丽君那样,或者跟他惦念的那个人一样,三分变五分,五分又变十分,像滚雪球一样,年纪越大,他越不喜欢这样。宋亚轩还是一个人去听了张国荣唱歌,人生无尽憾事,总算了结万分之一。

 

他心想,刘耀文也没说错,张国荣的确是在香港回归后三年又来了。

 

 

过一个春,又过一个秋,宋亚轩三十岁以来的好多年都这么平缓地流走,他还是一个人。从一家人变成一个人,然后变成一对人,又变回一个人。两千年以后宋亚轩渐渐地不再去夜总会唱歌,二十世纪跑得多快啊,一天世界就要变一个样子,不知道是珠江载着岁月,还是岁月拉着珠江。没有刘耀文的十六年过去了,2008年,他又回番禺,那年好热闹,北京办了奥运会,整个广州的公交车上画的都是福娃,在放北京欢迎你和歌唱祖国。他回到番禺看包租婆,包租婆也老了,长出了白头发。剧场的演出几乎没有了,桥头的音像品店也没撑过二十世纪,包租婆说那块地肯定风水不好,但后来变成了邮局,倒是长命了些。

 

一个下午,宋亚轩将自己的出租屋清尘,打开抽屉拿出了多年前砸坏的手表。表腕皮革的内层早已脱胶,玻璃凹陷进去,他把面上的灰尘擦净,就看见底下的碎裂连在一起,时针也拗弯了,宋亚轩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个晚上。

 

他把停住的时间拿出来晒晒今时的太阳,手表被放在窗前的框里,阳光照在上面,一半从裂缝漏进去,另一半又反射回去。

 

抽屉里还有那张照片,宋亚轩当时照完就把照片裱进相框里面,先是摆在桌子上,后来放进了抽屉的角落里。他把照片拿出来,十六年一瞬变得针线一般短,像家门口那条水沟,抬脚就跨过,又像头顶的灯泡,拍一下就亮起。刘耀文站在他身旁,就一辈子站在了他的身旁。

 

宋亚轩的手指扣下了相框,想把照片拿出,却从里面掉出另一个东西。

 

一张纸条,上面写重庆的某个地址,是刘耀文的字迹。

 

地址下面还有一行字,写——

 

“宋亚轩,不要哭,如果我走了,我会回来找你。”

 

 

 

宋亚轩等不到他来找自己,先去了重庆,找到了地址上的房子,却已经没人在住了。周围的房子正在拆毁,这一栋门前也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夕阳落下来,也许是最后一次映在这儿。他没找到他想找的人。

 

临走前宋亚轩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信封和纸皮壳,那家商店正在装修,木屑锯得满天都是。他把照片放进信封里装好,在信封上写了番禺的地址,现在又把信封装进纸壳里面,投到了空房子前面的邮箱里。

 

回番禺后,他去了一趟剧场,剧场要拆了,他来最后看一眼。除了落灰,一切还是老样子,他第一次唱歌就在这里。

第一次遇见刘耀文也在这里。

 

太多年了。宋亚轩几乎都要信了当初刘耀文说的他是天使,也许天使只是那么短暂地来地上看了他一眼。他走进剧场里面,早前大红的布幔褪得暗沉,最开始的那两年,刘耀文就站在这儿看他。

是命运一双手,还是老天爷安排,还是时间,谁都好,让他们打一架吧。

宋亚轩的指尖挨上表腕,扭动在九二年坏掉了的手表的指针。

他只想再见见刘耀文。

 

哐当——

 

宋亚轩吓了一跳,他从幕布后面走出来,看见一块青砖砸在地上。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过去了,宋亚轩还是没等到刘耀文,那封留在重庆的信也没有寄回来。2012年,包租婆老了住进医院,宋亚轩和表妹轮着照顾她,有段时间哪里都买不到盐,宋亚轩四十二岁,听周围的人说世界末日就是今年,星星要撞地球,宋亚轩没时间看报纸和电视,给包租婆做好饭,送到医院,看见表妹在床边哭,包租婆去世了。

参加完包租婆葬礼后,宋亚轩没再走,他一个人住在原来的出租屋里,包租婆临走前把那间小屋子送给了他。中间他回了一趟广州,把之前住的骑楼宿舍退了。他习惯性地继续抽烟,然后比往常更剧烈地不停咳嗽,在最后住在骑楼的晚上,他吐出血来。他去医院,医生很抱歉说,你的肺坏了。

 

宋亚轩说我知道,我的肺一直不好。

 

医生叹了口气,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死了。

 

宋亚轩愣住了。

 

 

秋天来了,他总算不再抽烟了,因为住进了医院,有护士看着他。

 

他没有告诉表妹,世事无常,她该去快乐了,不必再一起分担。秋天发生的事情多到他已经算不清,可这两年秋天他做的事情很单调,他的好多日子吃完药就溜出来到医院草坪的长椅上坐着吹风,医院跟湖靠的近,有时候他就跑去湖边。湖边上种了树,树叶落了一地,他捡起一片放在手上,跟他的手差不多大。他从二零一二年病到二零一三年,医生说他要死了,他又多活了一年,护士说他会康复的,他有福气。宋亚轩安静地坐在来往的人群里,冬日下午的阳光落在湖上,映射出鱼鳞一样好看的亮光。他理解歌女那时候身体那么差也要往外跑,因为现在轮到他自己也是这样。宋亚轩感受着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太阳,天气很好,不在乎哪天要死几个人,天气很好,那就让它这样好下去。

 

 

 

 

 

 

女人打开电视放了张碟,是纵横四海。她调好音量后坐回到病床边开始削水果。

苹果皮被她削得好长也没断,她对床上的年轻人说,“我怕你在医院无聊,在家里找了一下有没有什么好带来给你看的,找到这个,是你小时候爱看的吧。”

 

年轻人半晌点了点头。

 

电影慢慢放着,张国荣在自己的电影里唱风继续吹。年轻人想了想,问“妈,张国荣是不是零零年来开演唱会了。”

 

女人说,张国荣九七年就来过了。

 

年轻人转过头,眼睛里有了一丝疑惑,“我记得零零年的时候你去上海看了。”

 

女人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说,是呀,他九七年来了,零零年也来了。九七年那时候是香港快要回归前两三个月吧,在广东开的。

 

门口有人敲门,进来一个护士说,4号床患者刘耀文,一个小时后记得去检查。

 

女人说好。

 

2013年,刘耀文从医院醒来,世界末日都过了一年了。他啃了几口苹果,看着窗户外面发愣,呆呆的,木木的,怪可怜的。

 

他失踪了五年,然后出现在广东一个拆了一半的旧剧场里面,好几年前剧场就要拆掉重建,后来拆了一半停了,一直到今年,才继续说要彻底拆除,工人推开门,就看见一个人脑子流着血,倒在地上。他被人送进医院里,警察找来他妈妈,他妈妈哭了,哭得好厉害。刘耀文还没醒的时候被他妈从广州的医院转回了重庆的,他昏迷了快一个月,醒来的时候重庆已经快要进入冬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稀里糊涂的,一直问,现在是几几年。

 

二零一三,是二零一三。他妈妈回答,眼眶含泪,好不容易回来的儿子,是不是脑子砸出什么毛病来了,她也不敢问五年来的事情,怕说起什么刺激他。后来一个月里,刘耀文住在医院,不再问别人听起来奇奇怪怪的问题,只是时不时就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出院。医生说快了,你年轻恢复得快,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十二月的最后,他从医院出来,终于拆掉了头上的纱布。走到嘉陵江边上,二零一三年的重庆跟二零零八年的好像没什么差别,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他说不上来。

 

刘耀文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梦里全是上世纪的好光景,梦里有人唱歌,唱完过来吻他。他醒过来还是二十一岁,可是二零一三,是哪里?他在八九十年代的广州和番禺生活了那么些年,跟别人谈起二十世纪一同都觉得是宇宙之外那么遥远的事情,他是从二十世纪过去的,没有人知道,连他自己都要忘了。

他又变成了时代的孤儿,五年没吹的重庆的风,如今一股脑地向他涌来。

 

二零一三年,宋亚轩呢。

 

宋亚轩该有多少岁了,过得好吗,还在唱歌吗,身体健康吗。

 

还在等我吗。

 

月亮今天很圆很亮,要安慰他的心。

 

这次刘耀文没有一声不吭就跑掉,他给家里留了字条,然后又一次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去找宋亚轩。

 

 

 

刘耀文来到二零一三年的广州,出租车又开过海珠桥,然后开过广州塔,他看向车窗外面,这一次广州塔变成一个完整的喇叭。他回到番禺,路仍旧是以前的路,但番禺已经不是他印象里的番禺。他走过桥头,剧场已经不在,混沌店变成了邮局,他和宋亚轩走过的沙子路铺上水泥,两头筑起了砖,矮楼修高了,房檐前不再吊着黄色的灯泡,低杆路灯也替代了月亮。时间在应有的轨道上平稳地走着,曾经乱了秩序的时候,是刘耀文的五年像一粒沙土,投进了上世纪的大海。

 

刘耀文去了出租屋,屋主已经换了人,他说包租婆早就去世了。刘耀文内心落寞,不知道怎么作答,话哽在喉头好久,屋主问他还有事情没有,他又咽了下去。

 

他抬手指从前的那间,他和宋亚轩住的,问,这间房子现在租给别人了吗。

 

屋主说,没有,这间不租的,之前的包租婆把这一间留给了一个人,这间不算我的屋子。

 

刘耀文的心一跳,问,那个人在哪里。

 

“去年生病了,住进广州市中心的医院去了,但偶尔会回来一两次。”

 

刘耀文去医院,护士告诉他这个人经常到医院后面的湖边坐着,他又去了湖边。

 

二零一三年的最后一天,人们好像还滞留在活过了世界末日的喜悦里,湖边上的空地有小孩在放风筝,草坪上很多人坐着,来来往往更多人走着,平凡的幸福如此简单,清澈。刘耀文走过空地,走过草坪,然后走到树下,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在他身上飘摇,一九八七年,因为那个人喜欢张国荣,所以他也爱上,风继续吹,他脑海里又响起这首歌。

 

遥遥一眼,宋亚轩看向他,他也看向宋亚轩。

 

刘耀文走近了。

 

二十一年在两人胸膛里被碾得粉碎,他抱住了宋亚轩。

 

 

 

 

刘耀文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里面,每天去医院陪宋亚轩。护士见突然有人来探望了,问这是谁呀,刘耀文说,家属。宋亚轩笑了笑,然后点点头。有时候宋亚轩不想待在医院里了,就打个申请和刘耀文去外面。他们一起重新去走了海珠桥,这一次没有下雨,不用奔跑,便慢慢走,去了之前唱歌的地方,已经不是之前的夜总会,也没有人在唱歌,走到骑楼也不是骑楼了,骑楼早在九十年代拆除,现在是一幢幢新式居民楼。

 

吃完饭宋亚轩跟着刘耀文回酒店,刘耀文把药放在他手里然后去倒水,宋亚轩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开始颤抖,药全洒在地上,他越咳嗽越厉害,好像要把肺都呕出。刘耀文跑过来扶他到床上坐着,等宋亚轩好一点之后,刘耀文把地上的药捡起来丢进垃圾桶,然后拿给他新的,宋亚轩发了一会儿呆,刘耀文坐到他旁边握住他的手说,没事的,会好的。宋亚轩停了好几秒,覆上刘耀文的手。

 

刘耀文,医生说我的肺坏了,我很快就要死了。

 

刘耀文怔住了。

 

宋亚轩说,刘耀文,回番禺吧,我们。

 

 

 

 

刘耀文帮宋亚轩递了出院申请,然后拉着他手在一月回了番禺。宋亚轩还是在咳嗽,又过去了几个星期,吃药已经止不住了,他吃苦头到了今天,足够了。一个温暖的下午,宋亚轩卧在窗边的床上,太阳要比月亮更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皮肤。刘耀文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抓出了汗。

 

宋亚轩笑着说,该信你的,不该踩井盖,刘耀文,我们倒了好大一个霉。

 

“我刚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找不到你,很久你也没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好难受,就抽烟,抽着又想,我要等你回来,又不抽了,可是不抽又难受,难受了我又抽,没完没了。都是小时候养的坏毛病,早知道就不学抽烟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去看餐馆老板那天,我问你要是有一天你走了怎么办,你说你会回来找我,我那时候应该让你告诉我去哪里找你的,这样就不用等那么久了。”

 

刘耀文眼眶全是眼泪,一眨眼就地掉下来。

 

二十一年只是他睡一觉又醒过来。可是对于宋亚轩,是完整的,细碎的,是被落雨和离别惆怅,烟雾和咳嗽后的喘息填满了的长长的时间,幸福的日子都是弹指一挥间,然而这二十一年对他,太刻薄了,守钟人把他放在指针前,指针在后面追,他在前面跑,没日没夜。

 

“我去了重庆,可是你不在,我就看见了一堆已经拆了的和马上要拆的房子,我把我们的照片留在那里了,你知道吗,没人寄回来,是你拿走了吗?”

 

宋亚轩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刘耀文点头,我拿走了。

 

“你来得好晚,都五年了,五年好长啊,你知道吗。”

 

刘耀文不管自己的眼泪去擦宋亚轩的,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那时候你怎么说张国荣要香港回归以后才来?他明明早就来了。”

 

刘耀文声音哽咽着说,我说错了,对不起。

 

宋亚轩想起最后见餐馆老板时候他说的那么多话,然后疲倦地一笑,原来人都是这样,面对亲爱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宋亚轩慢慢地说,你干嘛说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你听我说吧,以后听不到了。

 

“你那时候总说奇怪的话,广州的番禺,张国荣的演唱会,后来我住在医院了,慢慢想才想起来,我那时候是不是说你脑子坏了来着,后来番禺真的变成了广州的番禺,刘耀文,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那时候说的是真的。你说你是天使,我现在信啦,天使都不会变老,你还是二十一岁,真好,跟那年一样。后来香港回归了,张国荣来开了演唱会,我没去,你不在以后我都不敢听张国荣唱歌了,一听就要想起你,有一次我下雨的时候唱风继续吹,唱上海滩的时候好痛,唱遥远的她也好痛,我没想到唱我最喜欢的那首歌也会这么痛。你记不记得我有一次到医院去唱歌,我跟那个姐姐聊天,她说要和她爱人多走些路,下辈子说不定又走回这些路,孟婆万一老糊涂了,我们想起来了,就又一起了。刘耀文,这段时间我们走了好多路啊,应该够了吧。”

 

刘耀文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得像海珠桥上曾经下的那场大雨,溅了一地的悲伤。

 

 

“我们参加老板葬礼的时候老板娘说老天爷奖励他活多了几个月,在医院给那个女孩子唱歌,唱着出了太阳,她说老天爷奖励给她临终前唯一的好天气,我呢,我这辈子也没做过太大的好事。老天爷会奖励我什么,想来想去,想不到了,可能几十年前老天爷就提前把我的礼物给我了吧,刘耀文。”

 

宋亚轩说,“老天爷把你给了我。”

 

“我已经好久没唱歌了,我唱的太多了,台上在唱,新年的时候在唱,后来别人要走的时候我也在唱,今天我就不唱了。刘耀文,你唱给我听一听好不好。”

 

刘耀文靠近宋亚轩说,好,我唱给你听。

 

时间好像回到一九八七年,宋亚轩看着月亮,月亮也望着他,他唱这首歌,转过头就是醒来懵懵懂懂的刘耀文。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要将忧郁苦痛洗去柔情蜜意我愿记取

要强忍离情泪未许它向下垂

 

 

宋亚轩抽泣着,勾勾刘耀文的手指。

“忘记说了,刘耀文,我脑子太乱了,都忘了说。我好想你。”

 

“宋亚轩,看看我,亚轩。”刘耀文哑着声音。

 

“我不是一直在看吗。”宋亚轩说。

 

“宋亚轩,我没说过这句话,我爱你。我应该早点说的,跟你在一起的那五年,是我人生里最好的五年。”刘耀文的声音连不成一句话,“对不起,宋亚轩,我好爱你。”

 

“好爱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宋亚轩闭上了眼睛,刘耀文,这是几几年?

 

刘耀文红着眼睛。往事如昨。

 

一九八七。宋亚轩,是我们的一九八七。

 

 

 

/

 

 

 

 

 

二零一四年,宋亚轩走了。

 

刘耀文留在广州,像之前一样打工,住在便宜的公寓楼,偶尔回重庆。

 

他走在之前走过的路上,看到拐角的小角落,想起当初自己是怎样在幽暗的灯光下讨得一吻,他没事就去走海珠桥,后来他去的日子都不下雨,他没理由在桥上奔跑。坏了的手表被他揣在怀里,他时常拿出来,不让它落灰。

 

时针一转就是二十一年,把他和宋亚轩都变成了玩笑。零八年他坐上去往广州的火车,两段人生变成一个结,怎么解都解不开,怎么解都是错,从命运那里偷得的五年,欢愉,太短,风吹落叶一般凋陨,却太重,烧熟了木炭一般灼进血液,将遗憾两个字留在心头。张国荣的那首风继续吹久久不断地绕在他脑中,永永远远唱不完。

 

二十一年只是他睡一觉又醒过来,可是之后还有漫漫一生,没有宋亚轩的一生,他要独自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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